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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生於北京,作家、翻譯家,1989年畢業於北京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同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攻讀藝術心理學,1991年赴匈牙利定居至今。譯作有《命運無常》《另壹個人》《船夫日記》《燭燼》等,著有《匈牙利舞曲》《狹窄的天光》《紙魚缸》,
圖片為受訪者提供 “假如壹個人在國外生活了許多年,仍還以國內人的視角、國內人的思維、國內人的語言寫中國人的吃喝拉撒睡或勾心鬥角,只是把背景從青島搬到了溫哥華,有什麽意思”
迪克牛仔 15年前,當迪克牛仔還紅的時候,常有人把回國泡吧的余澤民誤認為是他。不僅因為那頭長發,還因為他跟搖滾圈著名鼓手余偉民同出同入,那是他弟弟。有壹次,壹個年輕人滿臉激動地湊過來合影,畢恭畢敬地遞上紙筆。余澤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簽,然後安慰滿臉狐疑的對方:“沒錯,這就是我名字。好好留著,以後值錢。”
彼時還沒出版過壹本書的余澤民今年已經52歲。2016年9月25日,在新書《紙魚缸》的座談會現場,他像個過生日的少年憨憨地坐在嘉賓中間,表情滿足。左邊是書評人康慨,右邊是作家邱華棟和他的大學輔導員李鷹,聽眾裏不乏親友,八旬老母親坐在第壹排,跟兒子壹起享受這個頗有些衣錦還鄉味道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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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秋天,初到塞格德的余澤民與同屋朋友們在壹起
自1991年秋季出國,這25年余澤民壹直生活在匈牙利。棗紅色的褲子和那頭不羈長發使他有壹些異域風情,卻與歐洲無關,確切地講,像個靦腆的印第安人。座談會上,聽人講述自己或自己的書時,他咧開厚嘴唇笑笑,笑容裏有壹絲不易覺察的自嘲。在上百雙眼睛的註目下,嘉賓們很快進入他們熟悉的公共狀態;余澤民盯著臺下人的眼睛,顯得有些出戲。
國內讀者更熟悉他的譯者身份。十幾年來,他已翻譯過當代匈牙利幾乎所有知名作家的作品,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凱爾泰斯。其實,作為小說家的余澤民十年前就出版了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這本書在2005年入選了“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對文壇有些了解的人知道,入選這套叢書,意味著作為文學新人的作者得到了文壇話語圈子的認可。
當年同時入選的小說類作者還有三人:徐則臣、王棵和張楚。“他們現在的名氣都比我大,”余澤民說自己並無遺憾,“但起步我壹點不差於他們,只不過後來我壹頭紮進翻譯裏,沒有精力寫自己的東西。不過,這也說明我的寫作沒有功利性,有空寫點,沒空不寫,自娛自樂。”
余澤民直言自己不想做個“只寫中國人的華語作家”。《匈牙利舞曲》中的主人公們,大半還是異地謀生的中國人;長篇小說《狹窄的天光》雖把男主角孤零零地放置到當地人中觀察,講的還是華人在域外的情感生活。到了新作《紙魚缸》,移民故事不再是他寫作的核心。小說中平行展開的三條線索相互交錯,闖入者與本地人的戲劇性相遇穿越了文化沖突的表層,更多帶出了匈牙利人的家族、傳統與歷史,很多讀者的感受是:不像中國小說。
這些年來,他極少讀中國作家的作品,讀中文書也多是翻譯小說。他承認自己與國內文學的疏離:“即便自己寫作,我也常用匈語思維。既是遺憾,也是幸運:恰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這種時空中的語言隔離,才使我別無選擇地從歐洲文學中貪婪地汲養,才使我沈心靜氣地執拗於人性的發現和情感的弘揚。”
烏龜專找大王八
《紙魚缸》勒口上的作者簡介裏寫道:出國後做過醫生、教師、編輯、記者、導遊、翻譯、編劇等職業。在早期的書上,後面還有幾種:果農、蒜農、插圖畫家和演員。
十年前,《十月》雜誌曾給他做過專輯,登了壹組小說、評論和創作談。雜誌社編輯看到他發來的簡介時,壹致做出判斷:這是壹個騙子。後來他收斂了些,不把簡介寫得那麽花哨。
讀者可以通過這些頓號大致想象余澤民在匈牙利的生活。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文學翻譯,甚至連壹節匈語課都沒有上過。他學醫出身,被1990年代初的出國潮席卷出去,稀裏糊塗到了當時免簽的匈牙利,“我出國沒有目的。如果說有,那就是想出去,壹個人光著腳在世界上走走。”此後長期處於壹種漂泊狀態:“每天都等著誰叫我去吃飯,今天活過去不知道明天會怎樣。”要是哪天大家都忘了叫他,那天他就得餓肚子。“沒錢,但是開心。有大把的時間和大把的朋友,就像凱魯亞克《在路上》的那種狀態,人極度自由,心極度開放,隨便誰來叫我,隨便誰把我帶到哪兒,只要有人搭理我,我就特別高興。”
座談會上,比起坐在他身邊的同齡嘉賓自說自話自幫腔的圓熟,余澤民的註意力更多放在觀眾身上。他打量著觀眾席裏每雙註視他的眼睛,像在搜索故人。有人問,他的假定讀者是誰?余澤民回答,寫作從壹開始就是盲目的,為了打發時光、排解孤獨和自我宣泄,就像沒計劃的旅程。如果非要說對作家的奢望,也只是希望死前出壹本自己的《在路上》。
“魚找魚蝦找蝦烏龜專找大王八,有話說有屁放唯有友情最激蕩。”這是他在自己博客介紹上寫的兩句話。他像壹個靦腆與豪爽的復合體:生活需要呼朋喚友和情愛的滋潤,在塞格德那些年,他的口袋裏總揣著壹大串友人的鑰匙,可以隨時打開他們的家門;他亦敏感於人與人之間每壹個微小的情感交匯。他說自己就像壹個透明的玻璃人,五臟六腑都能看見,心裏從不設防,因而容易受傷。
在匈牙利的最初十年,他基本上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睡百家床。看書、交友之余,每碰到壹樁新鮮事,每結識壹位新朋友,誰跟誰交好,誰跟誰打架,誰在酒吧裏聊了什麽,誰的生活發生了變故,統統記到A4紙的橫格本裏。《紙魚缸》就是從他當年記錄的壹場鄉村婚禮的幾頁素材裏“生長”出來的。書中多處關於打獵的細致描寫,堪稱獵人手冊,均來自於他與友人在山林裏逐鹿獵豬的生活體驗。
在壹種近乎歇斯底裏的激情中,他默默地寫著,並在寫作中“體驗到近乎高潮的快感”。他對自己的要求是:用自己的思維、結構和語言,盡可能貼切地表述只有自己才能看到、聽到、感受到的東西。在最初十年裏,他寫了三百多萬字的東西,讀者始終只有自己。
出國後讀的第壹本英文小說《在路上》,成了他流浪日子裏的生活聖經。貧窮卻悠閑的大把時光和充裕的精力,讓他得以閱讀大量西方當代小說。大約在2000年,36歲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也可以寫,像他讀過的那些作家那樣寫。
初到匈牙利時,他的語言系統是分裂的:聽和說用匈語,讀英文書,寫則用中文。1993年早春,他認識了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1998年,他陪拉斯洛在中國遊歷了壹個月,走了十座城市。回到布達佩斯後,他對朋友的文字產生了好奇,於是翻著字典開始讀拉斯洛的《茹茲的陷阱》,這是他第壹次讀匈語小說。
學醫出身的他,研究生是在音樂學院讀藝術心理學,去匈牙利前不知道有匈牙利語,到匈牙利後也從未系統地學習過。“酒館、咖啡館就是我的語言學校,朋友們和字典是我的老師。”這次嘗鮮式的閱讀是壹次空前的折磨,因為“幾乎每個詞都要查字典,每句話都要推敲語法”。讀了半頁,他決定把它翻譯過來,這樣既學了匈語,也練了中文。
余澤民翻譯的《茹茲的陷阱》,現在還可以在豆瓣上找到。下面共有兩條評論,壹條感慨拉斯洛的長句給翻譯造成的挑戰,另壹條幹脆表示沒看懂作者想表達什麽。“那篇小說的結構確實很堅實,語言非常復雜和稠密,”余澤民說,“從譯文也能看出匈語原文那種凝滯、沈澀、像火山巖漿緩慢湧流的那種感覺。起初,我認為拉斯洛的長句是不可譯的,壹個主句帶多個輔句,壹環套壹環,中文確實很難實現。”
這篇小說的中文大約八九千字,余澤民翻譯了半個月。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第壹次翻譯就啃了塊硬骨頭,因為拉斯洛的文字是匈語作家裏最難的。那昏天黑地的半個月,他感覺做了壹件超過自己能力的事情,“感覺就像妳隨便寫了點什麽東西,卻意外地獲了大獎。妳再做這件事會上癮的。”在之後三年裏,他翻譯了十幾位作家的三十幾個短篇。所有的作品翻完了就放在電腦裏,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同居情人也不知道。
2002年凱爾泰斯·伊姆萊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幾家中國出版社激烈爭奪版權。幾經波折,余澤民幫助作家出版社拿到了《英國旗》《船夫日記》《另壹個人》《命運無常》四本書的版權,並承擔下翻譯工作。他沒日沒夜地翻譯,慢慢變成了當代匈牙利文學在中國的“代言人”。從某種意義上講,翻譯凱爾泰斯的作品真正開啟了他的文學生涯。在38歲這年,他開始從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方式中走出來,意識到翻譯、寫作和讀書是自己的人生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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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澤民和匈牙利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凱爾泰斯·伊姆雷夫婦
大學時代,余澤民總跟朋友們開玩笑,說他活到50歲肯定自殺。那時他對50歲的想象是“彎腰拄拐滿臉皺紋,看著年輕人流哈喇子”。現在的余澤民已年過五十。他說自己的青春期在出國後的流浪中又延續了很久,現在他找到了人生使命,還有了壹對兒女,50歲之後的人生看起來還有點價值。
刻意讓我的翻譯去影響我的語言
人物周刊:翻譯會影響妳的語感嗎?
余澤民:當然會,肯定會!而且不僅是被動的影響,有時還是故意借鑒的。我定居歐洲,還是中國國籍,是名副其實的歐華作家,但我懷疑自己是否屬於歐華作家群體,因為我認為真正的歐華作家必須要有跨文化的視角,對母語要有跨語言的貢獻,否則沒有意義劃分出壹個文學群體,頂多像個“同鄉會”。假如壹個人在國外生活了許多年,還以國內人的視角、思維、習慣和語言寫中國人之間的吃喝拉撒或勾心鬥角,只不過把背景從青島搬到了溫哥華,甚至跟國內的風,搶國內人的題材,有什麽意思?壹定要有跨文化的體驗、視角、話題,才是歐華作家。
我是刻意讓我的翻譯去影響我的語言,讓我寫出來的東西和國內作家不壹樣,這是我的特色,也是我努力的方向。以《紙魚缸》為例,特別是壹開始的那幾頁,我故意讓讀者壹進入就覺得:這不是壹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作家寫的書。如果說“像歐洲小說”,那我努力的目的就達到了。
人物周刊:寫匈牙利的世界,讀者還是定位在中國?
余澤民:當然是了,但是我寫的時候並沒有考慮討好讀者,否則就不會把前兩頁寫得那麽復雜。那是我故意設計的,前兩頁就篩掉壹批可能沒耐心讀下去的讀者,我故意寫得不分段,細膩,粘稠,渲染情緒,還有壹大段寫魚的意象。當時我就想,誰對我的語言感興趣,我才讓誰看下去,真是這麽想的。
人物周刊:與匈牙利作家的交往中,有感受到某種感召嗎?
余澤民:有啊,歷史責任感。無論凱爾泰斯、艾斯特哈茲,還是納道什或克拉斯諾霍爾卡伊,都是如此。把個體放到歷史中間,用個體記憶歷史,這才是更高級的作家。
我翻譯的這些作家,像凱爾泰斯,他是把自己放在大屠殺中,從30歲後壹輩子就咬住這壹個話題,做奧斯維辛的代言人。他這麽做是出於責任感,必須讓人類記住奧斯維辛的存在,否則上帝就失敗了,白白對人類做出警告。艾斯特哈茲·彼得出生於壹個叱咤風雲數百年的大貴族家庭,對家族的責任就是對歷史的責任,他壹輩子都在寫家族小說,寫家族在歷史變更中荒誕的結局。納道什則通過人與人之間微妙、特別的身體關系,將兩次世界大戰和冷戰都寫進了他的《平行故事》裏……總之,他們都在作品裏處理歷史,這些作品才是有分量的。
人物周刊:那妳寫作的主題和責任感是什麽?
余澤民:以前我寫的小說只是記錄青春,刻畫人與人的關系,講述華人在國外的生活。《紙魚缸》這本書,我是第壹次有意識地植入歷史,努力用個體的記憶抵抗集體的失憶。我很喜歡陳曉萍寫的那篇書評裏的最後壹句話,她說:“這段歷史於我們是如此的熟悉,在我們不忍直視自己的歷史之際,他人的歷史就猶如壹面鏡子,照出我們的來路。”這話道出了我的本意。
還有壹點就是,對我來說,我最大的長處就是跨文化,我熟悉中國歷史,也了解匈牙利歷史,可以從兩個文化視角觀察,比較;我不怵寫外國人,因為我很熟悉他們,寫他們並不隔著。像《北京人在紐約》《上海人在東京》那些,說來說去還是寫中國人的淘金,物欲私欲,陰謀陽謀,寫同胞間的愛恨情仇,頂多拿壹兩個外國人作點綴,寫不出彩,在屏幕上晃悠壹下就退場了。我則不然,我從到匈牙利的那壹天起,就掉到了當地人中間,跟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穿壹條褲子都嫌肥,所以我很清楚我寫作的主題是我“專屬”的,不會去寫淘金者的發跡史。
人物周刊:不屑嗎?
余澤民:也不是不屑於寫,而是那類題材不是我的長處。淘金者的故事也很豐富,跌宕起伏,甚至驚心動魄,寫那類題材需要懂得伎倆,了解物欲的殘忍和生意中的貌合神離,但我並沒有這些體驗,我是最沒有伎倆的人,編這些故事,對我來說會很累,我的長處是寫感情,寫歷史。
妳看,我連青春的故事都還沒寫完呢!說老實話,對我來說最美好的生活正是那壹段,在35歲之前“閱人無數”的那種不安定狀態,像魚缸裏的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發生各種各樣離奇的事。我有農村的朋友,關系特別好,他們在村子裏幫我約好病人,我騎十幾公裏的自行車去給他們紮針,他們把我當成親人。那種日子特別美妙,可以接觸到廣泛的社會。有壹段時間,我和幾個學生住在壹起,放假後他們退了房,我無處可去,他們就把我帶回鄉下,壹住就是壹個夏天,過原汁原味的鄉村生活,剝蒜啊,摘蘋果啊,餵雞殺豬,放羊打獵……就說打獵吧,我經常跟著,不然怎麽知道這些?
在瞭望塔上等野豬,是跟壹位布達佩斯的朋友體驗的,在托卡伊山區,“可樂瓶”的細節就是在瞭望塔上想到的,當時並不知道會用到哪兒。我為了寫好這些細節,特意買了兩本打獵的書,反復琢磨,修改。
人物周刊:現在妳在這邊會有壹個作家身份的自我認同,在匈牙利那邊給自己的定位是什麽?
余澤民:自從我的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被選入“21世紀文學叢書”,我就認定自己能成為作家。但作家的姿態我從來沒擺過,因為讀者們多是因為讀我的譯著知道我的,而有的編輯都沒有讀過我寫的書。雖然入了中國和北京作協,但我並沒在圈子裏……這麽說吧,我沒有壹個讓我能夠感覺到自己是作家的環境。在匈牙利更是如此,由於我翻譯匈牙利文學,匈牙利人特別尊敬我。翻譯家就翻譯家,我不抱怨自己的作家身份被翻譯家身份遮掩住。我是這麽壹個人,從不拿自己跟別人比較,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參照物。如果總是那樣比的話,我是最大的失敗者,因為我的同學都是名醫、主任、教授、院長,我是壹個異類。但我做了壹件別人做不了的事情,當了壹把自己,至少在我周圍我還沒有發現有跟我重樣的人,這種感覺挺好。我講述自己異類的經歷,有不少人羨慕,挺好的。最近,我又多了壹個身份,北二外的客座教授,多了壹個學術平臺,將會做些新的事情。
人物周刊:回國後壹般做些什麽?
余澤民:特別愛逛書店。再有就是跟朋友聊天。比方說,妳對讀書的話題感興趣,咱們可以說幾個小時,說壹個晚上我也不煩,但在壹個飯桌上,如果大家說房子說車說升官晉級,我坐壹會兒可能就會走,因為那些事離我太遙遠,會覺得尷尬,或浪費時間。
我是壹個理想主義者,單純,但不無知;被歷史傷害過,但沒有被汙染。出去之後,等於到了壹個真空的環境,保存下了自己。大多數出國久的人回國,都會不適應。我回國壹般跟親友壹起,或悶頭工作,很少出門,不逛街旅遊。
人物周刊:會有沖擊感嗎?
余澤民:國內確實變化巨大,記憶裏的老北京已不復存在,兒時住過的四合院被鏟平了,成了金融街上的壹口痰。失落感有,但說不上沖擊,更多的是隔閡感和陌生感,覺得離我很遠,即使站在鐘鼓樓前。如果說沖擊,最讓我不可思議的是中國人的炫富。什麽郭美美啊,什麽“寧可坐在奔馳裏哭,也不坐在自行車上笑”啊,在歐洲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這種炫富、仇貧是極其可恥的。我認識壹位匈牙利富豪,買下壹個山頭,自己住在山頂,幾位親友住在山下,這麽富的人,總是開車到布達佩斯城郊,然後坐地鐵進城,不像國內有的人,覺得坐公交車是掉價的事,恨不得打醬油都要開奔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