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用了幾近吝嗇的文字,拉開了《雪國》壹書的序幕:“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我沒有如此這般駕馭文字的能力,但還是想套用這段話拉開《葉坪》壹文的序幕:從炭場出發往李山方向走,約20分鐘車程後,右側出現壹條長長的隧道——葉坪隧道,穿過去,便是葉坪。
▲葉寮壹角
葉坪村位於李山東側,林龍東南側,東面為瑞安楓林境內。葉坪由葉寮、木短、大灣、下小坪、西山、田壟等自然村組成,建國時屬李東鄉,後屬李林鄉、楓林鄉。1955年復歸李林鄉,其後為葉坪公社、葉坪大隊和葉坪行政村。葉寮由田壟、西山坑、外坦屋、老屋井和柴樣底等地組成。建村時,取葉寮和下小坪各壹字為村名,故名葉坪。村委會駐地李山。
▲大灣坑
葉坪藏於群山之中,藏於連綿起伏的綠色裏。這裏海拔723米,山高坡陡,氣候濕潤,利於種植。大灣尖、茅草架、木短山、柴樣底等山峰在這裏簇擁。堆坑(發源於柴樣底,因坑裏有壹個踏堆,故名)、大灣坑和西山坑從村裏緩緩而過,或安靜,或奔流,依山而過東巖,匯入飛雲江。
葉公卿·葉大將
在李山、林龍、葉坪和瑞安東坑壹帶,有這樣壹種傳說:李山的李張己,林寮的林知縣,葉寮的葉公卿,梅山的梅太師都是同壹時代的人。此四人非富即貴,後江西陰陽先生前來破壞各地龍脈,導致各個家族沒落了。
葉坪人世世代代相傳:葉坪始居者為葉姓。葉寮這個村名的來源與葉姓有關。葉姓從平陽搬遷於此,家住柴樣底的草寮裏,因此,該地被稱為葉寮。玉壺方言的寮與龍同音,人們也將葉寮寫成葉龍。
▲後方的高山為柴樣底
如今的葉坪車站後方有壹座山,山勢高,長滿樹木雜草,葉寮人稱之為柴樣。柴樣北側有壹條山坳,山坳裏有塊坪坦,故稱柴樣底。傳說中的葉家就住在柴樣底。柴樣底有壹塊石頭形似狗頭,故名狗頭巖。其北側約50米處也有壹塊大石頭,村民稱之為大巖頭。
到了葉公卿這壹代,葉家有兩兄弟。哥哥是文官,為朝廷中的高級官員,也即三公九卿,人稱葉公卿。弟弟是武官,為壹員大將,是率兵打仗的,村民就稱其為葉大將。如此顯赫的葉家,最後竟然沒落了,這是怎麽回事兒呢?
傳說中的葉公卿與張閣老(張璁)關系很好。張璁為明嘉靖年間(1521-1567)的內閣首輔。張璁是浙江溫州人,嚴嵩是江西人,兩人政見不合,矛盾日益加深。有壹次,嚴嵩向皇帝奏了壹本,說請京都巧匠制作壹只龍鳳鼓,要用上嶺南的檀木和浙江人的肚皮。嚴嵩還強調說溫州人多肥胖,皮厚而韌,質地相當優良,舍此世上再無良皮。張璁在朝堂上力爭:浙江人皮上多孔,孔中透水,不宜制鼓。江西人皮膚無孔,適宜制鼓。皇上若不信,可以試試。次日,張璁讓朝堂上的浙江官員喝熱稀飯,結果個個滿頭大汗。而江西官員不知情,喝了冷稀飯,人人都沒出汗。張璁對皇帝說:事實果真如此。浙江人的皮都是漏水的,不適合做龍鳳鼓。江西人的皮都是緊致的,不漏水。於是,皇帝就用江西人的皮做了壹只龍鳳鼓。嚴嵩被張璁算計了,懷恨在心。明鬥不行,那就暗鬥:嚴嵩決意鬥鬥溫州人,就派了壹個陰陽先生到溫州壹帶破壞風水,讓溫州人不得安生。陰陽先生到了林寮,在底林寮後畔山挖了壹條深溝,導致林知縣及其五個兒子死亡;隨後到了周山吳垟,破了吳垟水口龍脈,導致吳七郎被殺;接著又到了瑞安梅山,毀了當地的龍脈,導致梅太師死亡......
話說陰陽先生在李山、林龍壹帶轉呀轉,就來到了葉寮,查看了地形後發現葉寮柴樣底的兩塊石頭——狗頭巖和大巖頭是雌雄巖。雌雄巖白天分開,人們可以自由進出;夜幕降臨,雌雄巖慢慢合攏,外人就無法進入。因此,葉寮壹地都沒有人來搶劫,也沒有人來敲竹杠。雌雄巖為什麽白天分開,夜晚合攏呢?原來葉公卿家後門有壹棵楓樹,能感知白天夜晚,然後告知雌雄巖什麽時候分開,什麽時候合攏。陰陽先生裝扮成壹個過路人來到葉家草寮與葉母交談。陰陽先生問:“伯母,您的孩子呢?”葉母說:“兩個兒子和三個孫子都在京城當官,已經三年沒回家了。”陰陽先生說:“您如果想要兒子和孫子回葉寮,我告訴您壹個很簡單的方法,把您家後門的那棵楓樹砍了,孩子們就都回來了。明天中午您就去砍樹,我保證您的兒子和孫子都能回到葉寮。”俗話說:“兒行千裏母擔憂”。這份擔憂是與生俱來的,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從靈魂深處爬上心頭的。葉母日思夜想的就是孩子們能承歡膝下。如今只要砍了樹,兒孫就能回來?這太好了,葉母想都沒想就相信了。
次日中午,陰陽先生殺了壹條白狗,帶著壹盆狗血來到了柴樣底。他在雌雄巖之間挖了壹條溝,把狗血倒在了溝裏。與此同時,葉母也開始砍楓樹了。說也奇怪,壹刀砍下去,楓樹竟然流血了,那血鮮紅鮮紅的,汩汩地往外冒。為了能讓兒子和孫子早點回來,葉母使勁地砍,到了最後,鮮血流了壹地,楓樹倒下了。此時,天地間忽然狂風大作,壹片漆黑。過了好久好久,太陽出來了,群巒重現,壹切又恢復正常。可奇怪的事情也隨之發生了:從那以後,雌雄巖再也合不攏了。夜晚,外人可以隨意出入柴樣底。葉寮的風水被破了。
生命無常,世事難料呀。楓樹被砍以後,陰陽先生的話應驗了:七天後,葉公卿兄弟倆和葉家的三個孫子回來了。不過,他們回來的方式卻是讓人悲痛欲絕的:那是五具靈柩。怨念未盡,愛恨難了。半生紅塵,何處安放?葉公卿和葉大將以最無奈的姿態把自己框在靈柩裏,回歸家鄉,因為這裏有他們日夜想念的父母,有他們聽之不厭的鄉音,有滋養他們成長的青山綠水。那壹天,葉寮下著毛毛細雨。雨從檐角落下,風在哀思中穿行。護送靈柩回來的仆人告訴葉母:不知怎麽的,葉公卿和葉大將突然之間得了急病先後去世了。過了壹天,葉公卿的三個兒子也相繼莫名其妙地死亡了。壹切都安安靜靜地,壹切都沒有征兆,五個人就這樣沒了。葉落歸根,回家,回歸葉寮,入土為安。五具靈柩安放於田壟這片黑土地上。細雨輕煙般的悲痛和無盡的思念在葉寮大地上彌漫著,升騰著。
今日靈柩來別汝,死生從此各西東。雨水與淚水交織,葉父葉母壹步壹喚,聽得人肝腸寸斷。白發人送黑發人,那是壹個家庭永遠無法痊愈的傷痛,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壹抔黃土掩蓋了五具靈柩,村民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那雨與人們的悲痛融合在壹起,每壹滴雨水都是葉寮人為葉公卿兄弟倆流下的悲痛淚珠。那壹天的葉寮,悲傷逆流成河。村民壹次次逆時光而行,回到往事裏與葉公卿兄弟倆相見。生命的虛無、潔凈和哀傷,都化入了柴樣底的時空中。
柴樣底的風水被破了,不能再住人了。葉父葉母搬出柴樣底之後,到底去了哪裏,已經無人知曉了。從那以後,無盡的歲月消失了,柴樣底又回到當初的樣子,只有樹木雜草,再無雞鳴狗吠了。如今,葉寮已無葉姓村民了。
▲西山坑
去看看葉公卿和葉大將的墓地吧。我們從西山坑出發,沿著前方壹條山間小路前行,約壹分鐘就到了田壟,再順著西側壹條小路往下走,約30米處的山坳裏出現了壹個墳墓,沒有墓碑,春草青青,幾張黃紙被風揚起,那壹塊塊壘砌的石頭沈默著,這壹切似乎在無言地訴說著曾經的故事。村民告訴我,每年清明節,葉寮人都會給葉家兄弟掃墓,祈求他們護佑這裏歲月靜好。
▲葉公卿墓地,春草青青
壹位老伯告訴我,柴樣底的樹木是風水柴,葉母砍了風水樹,導致了這場災難。從那以後,村裏就有這樣壹條不成文的村規:不準砍伐柴樣底的樹木。如若有人不遵守此約定,就要被罰款。時間到了1957年,我國興起“大辦鋼鐵運動”,葉寮大地上豎起高爐進行煉鐵。煉鐵需要柴火,怎麽辦?只能砍伐柴樣底的樹木。村民湧到柴樣底,割草的割草,砍樹的砍樹。說也奇怪,這以後,下小坪村許多村民竟然無緣無故得病,死亡率很高。於是,下小坪和葉寮之間竟然有了怨氣,村民互相埋怨對方去柴樣底砍柴。1960年初,“大辦鋼鐵運動”結束了,人們再也不去柴樣底砍樹割草了,下小坪村民又過上了寧靜祥和的生活。這事神乎?怎麽解釋?妳來說。
壹位村民還跟我說起這樣壹件事:文革期間,葉坪公社派人在柴樣底挖水塘,李山的阿奎來葉坪做監視。打地基時,竟然挖出了壹片磨盤。有磨盤就說明此地曾有人家,而柴樣底只有葉家住過。這葉家的故事到底是傳說,還是真的存在過?誰能說得清?
我想去柴樣底看看,可村民說,那裏樹高林密,地上的落葉雜草壹層壹層的。像我這個樣子,根本就上不去,於是只好作罷。村民還說,柴樣底菌類很多,每年二三月,壹些村民會上去采摘,味道可好了。我站在葉坪車站,遙遙地望著柴樣底,感覺那裏就像壹塊聖地,樹木層層疊疊,綠意蔥蘢。壹塊巨大的石壁在陽光下格外顯眼,那就是大巖石。可惜只能遠觀,無法近看。
▲葉寮水口殿
不知道哪壹年,葉寮人在堆坑邊上建了水口殿,塑了兩尊佛像:壹尊是葉公卿,壹尊是葉大將,壹文壹武,分坐兩邊,守護著葉寮。
村民告訴我,葉公卿“顯靈顯顯靈”,究竟怎樣顯靈?村中流傳著這樣兩件事。壹次,壹個青田人來葉寮打老虎。到了葉寮,青田人就先到水口殿點了三主香,嘴裏念著:“當敬地主葉公卿和葉大將。我來葉寮打老虎,如果打死了老虎,虎皮獻給妳們,我只帶走虎肉。”當晚,葉公卿托夢給青田人:妳快出去看看,老虎已經死了,就在前面的山上。不久,天就亮了,青田人到夢裏所見的地點壹看,果然有壹只老虎坐在草地上,是被毒箭射死的。青田人心想:自己毫不費力就得到了壹只老虎,真好。壹時心裏起了貪念,叫人幫忙把老虎捆綁起來,雇了兩個人擡回青田。三人走呀走,到了柴樣底大田頭。不知怎麽了,三人都覺得肚子不舒服,接著就疼得非常厲害。不壹會兒,每人都手腳冰冷,直冒冷汗。青田人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虎皮沒有留下來給葉公卿和葉大將。於是他掙紮著,嘴裏念著:我把老虎皮送給妳們,我只帶走虎肉。話剛說完,肚子就舒服了壹些。接著,三人把老虎擡到水口殿,剝下虎皮,敬獻給葉公卿。說也神奇,三人的肚子都不疼了。於是,他們又踏上了前往青田之路。
還有壹件事更離奇:話說民國期間,董希算做保長,國民黨軍隊來葉寮抓壯丁。董希算已經算好葉寮有多少壯丁,準備那天晚上趁村民看戲時動手,那叫壹抓壹個準。當晚,葉寮水口殿做戲,戲臺前方懸掛著兩盞汽燈,明晃晃的。村民正看得入迷,董希算帶著國民黨士兵走了進來,吹起了口哨。可不知怎麽的,戲臺上的汽燈突然之間就黑了下來。人群壹片混亂,人們四下逃跑,所有年輕力壯者都跑到山上躲起來了。過了壹會兒,汽燈又自動亮了起來,董希算沒有抓到壹個壯丁,氣得哇哇大叫。村民說,這是葉公卿和葉大將不忍心看著村民被抓,顯靈了。
村民說得有板有眼,我聽得壹楞壹楞的。這兩件事可信嗎?如何來解釋?我想只能用唯心論解釋了:葉公卿和葉大將是神,是仙,稟賦了世間所有的美好。為了護佑葉寮人民,他們時時睜著眼,看到不平事就會伸手助壹把,見到不守信用的人就會狠狠地教育壹番。也或許是這世上本就有許許多多無法證明的蹊蹺,偶然與必然之間,本來就沒有距離。
時光裏總有壹些人,靜靜地來,淡淡地去,就如葉寮的葉家人,來了,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著作《百年孤獨》裏有這麽壹句話:生命裏所有的燦爛,都將用寂寞來償還。只是,這燦爛太短暫了,這寂寞太悠長了。長嘆息呀,長嘆息。
在洶湧的時光河流中,那個最初走進葉寮的葉姓男子就像壹陣風,消失在歲月深處,遙遠得只留下壹些模糊不清的傳說。
我見過水口殿裏的葉公卿塑像,目光裏蓄滿深情。我想:只有眼裏心裏深愛著這片土地的人,其目光才會這般柔軟與溫和。我也深愛自己的家鄉,我懂這份深情。恍惚之間,我似乎聽到了艾青那令人潸然淚下的詩句:“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沈。”
葉坪將相今何在,既聞傳說又見冢。葉公卿和葉大將留給世人的是壹闋悲情的樂章,壹折葉寮往事。他們的生命太短太短太短,葉寮人的思念太長太長。“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成與敗,悲與喜,屬於葉公卿與葉大將的故事就這樣謝幕了,消逝了,還有幾人能記起?
繁衍·生存
繼葉姓之後來到葉寮的是董姓。翻開《董氏族譜》,得以如下記載:家住平陽縣四十二都田貢(現為平陽騰蛟)的董我若之長子董其紳生於清康熙乙酉年(1669)五月廿九日,是田貢董氏第五世孫。不知道哪壹年,因生活所迫,董其紳帶著弟弟從田貢出發,壹路風餐露宿來到大藏,想要買地搭蓋草寮,但被告知需要交納10塊銀元才能得以居住。兄弟倆沒有足夠的錢,於是繼續前行。他們倆不知走了多遠,進入壹片茂密的樹林裏,站在壹座高山上壹看:此地山腰壹帶平坦,茂竹修林,古木點綴,坑水潺潺流淌。好地方,可住人呀。他們不禁贊嘆著。經詢問得知,要想得到壹小塊居住地,必須交納5塊銀元。於是,董其紳交了錢(既然交納了銀元,說明在這之前,葉寮已有人居住,那是誰呢?是否就是葉家)買了壹塊地,砍伐樹木,搭棚起竈,落地生根。黃昏的草寮裏升騰起壹縷縷炊煙,董其紳開荒種田,聊以為生。此地即為葉寮,董其紳草寮所在地即為老屋井。其弟則繼續前行,後來居住在朱雅吳坑。
▲如今的老屋井
時光清淺,歲月安暖。生活安穩下來以後,董其紳娶蘇氏為妻,育有五子:董永從、董永富、董永密、董永暢和董永筆。董永從生於清雍正丙午年(1726)正月十六日。董永從是在葉寮出生的,這說明董其紳於1726年之前來到葉寮。董家搬遷至葉寮,至宗字輩已歷十代。
▲下小坪老屋
隨著時代的發展,葉寮人口不斷增加,原有的住房已經無法滿足。董常開之子董光景搬到了大灣種山種田。生於清道光己酉年(1825)十壹月十五日的董振辰搬到了下小坪。原居住於老屋井的董光瑞搬到了木短,並育有五子:董希料、董希科、董希鈄、董希步和董希師。原住在田壟的董光亭在西山建了三間兩層木構建築的房子,並搬了出去。西山的另壹個住戶董光聽是董光亭的堂兄弟,是壹個有故事的人。董光聽家住田壟,有壹年國民黨部隊到葉寮抓壯丁,董光聽被帶走了。因為思念家鄉,董光聽趁著黑夜逃了出來。身無分文的他步行到了安徽,在壹大戶人家家裏當長工。當長工有多苦?吃不飽穿不暖,長年累月幹著重活累活,也只有壹點點工錢。兩年後,董光聽拿到了工錢,就沿著家鄉的方向壹直走呀走。到了青田虹口,下大雨之際過溪坑,風吹雨傘,他用力拽住,人掉進了溪坑裏。董光聽拼命掙紮,終於上了岸,撿回壹條命。董光聽回到葉寮以後,董光亭勸說董光聽搬到西山壹起居住,兄弟倆有伴。就這樣,董光聽也到了西山。
▲木短老屋
▲木短老屋
如今葉坪董姓在冊人口有700多人,常住人口只有50多人,大部分人搬遷到外地或移居海外。
繼董姓之後來到葉坪的是王姓。據《王氏房譜》記載:家住瑞安湖嶺西寮的王積啟為王宗禁之次子,生於清嘉慶丙辰年(1796)六月廿三日,是湖嶺王氏第廿九世孫。王積啟是哪壹年來到葉寮的,已無從得知。王積啟娶妻施氏,育有壹子王日根,以種田和燒炭等為生。王家後裔現有100多人,大多居住於田壟和葉坪隧道口。
▲葉坪隧道口
最後來到葉坪的是賴家。賴家原住西寮坳後方山,100多年前,賴姓移居下小坪。葉坪賴姓始居者為誰,已無從查找。賴家也是以種田燒炭為生,現有50多人,部分後人搬到了葉坪隧道口。
▲掩映在草叢中的下小坪老屋
董、王、賴三姓來到葉坪以後是如何生存的?葉坪海拔高,適宜種植番薯、水稻、煙草、大豆、靛青和山茶。話說清朝中期,玉壺塘下街壹帶是商業集中之地,有人在塘下街和洗埠頭邊上染布。上世紀40年代中期,也有人在店橋街和店橋尾開起了染布坊。那時候,農家種植棉花和苧麻,制成粗布,做成攔腰、布袋、蚊帳、夾被等,然後拿到染布坊染色,染色的原料即是靛青,也叫藍靛。除了玉壺,青田、瑞安和平陽等地也有染布坊。1820年以後,有人開始在李山、林龍和葉坪壹帶種植靛青。葉坪地處文成、瑞安、青田三縣交界之地,風清氣明,陽光充足,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促使村民大量種植靛青。
▲田壟
靛青的種植和制作工藝繁瑣,其優點是婦女兒童也能協作勞作。田壟東側約5裏有壹座山,名曰大灣尖。大灣尖半山腰有壹個坪坦,村民在這裏開荒,燒山灰當肥料,然後種植靛青。靛青的制作要用到靛青缸。靛青缸的位置壹般都會選擇在田裏:在田裏挖壹個深約1米,直徑2米多的土坑,用石頭或磚頭砌壹圈,再用瀝灰抹平,這樣,靛青缸就做成了。當年大灣尖的靛青缸很多,具體有多少,已經無法得知了。如今那裏還留存著壹些靛青缸,只是因為叢林密布,人根本就無法深入,我無法壹睹為快。
▲田壟老屋
每年三四月份種下靛青,通過施肥、除草和細心的管理,六七月間靛青葉子成熟,即可采集;每年十月前後,是靛青成熟加工的季節,大灣尖坪坦上遍地蔥翠,綠浪翻滾,呈現出壹片優美的自然風光。村民上山收割靛青葉子和梗。把老枝剁成長約20厘米做“種”,捆成壹束束,放到番薯洞裏存起來,次年清明前後發芽,搬出來移植到地裏。
嫩枝和葉子則投入靛青缸裏,水倒進去,上壓木頭或石頭,浸泡三至五天,藍色盡出後,投以瀝灰,反復攪拌。然後用壹根約2米長的竹棍重復不停地進行打靛,等到水浪起伏,浪泡不斷的時候就停下手來,讓其自然沈澱。撈出上方的腐枝後將水放掉,再把靛青缸中的藍靛舀放在大木桶中,沈澱後排水,留下來的就是純正的靛青了。
靛青是怎麽賣出去的?那時候有個特殊的名詞曰靛青郎,也就是專做靛青生意的中間人。林龍虎嶺腳的胡明開就是靛青郎。靛青郎徒步行走到玉壺、青田、平陽和瑞安等地,與染坊談好價格和數量,再回李山、葉坪、林龍等地,跟村民談好數量,約定時間。屆時,村民將靛青送過去。
與此同時,因為人口的不斷增加,經濟也處於不斷發展之中。男子在山上除了種植靛青、番薯和稻子之外,還種植竹子、苧麻、茶樹和桑樹等,婦女則在家紡紗織布,養蠶拔草,養殖牲畜。
上世紀20年代,葉寮壹位村民跟隨青田的朋友前往歐洲售賣石雕。其後,親帶親、戚帶戚,慢慢地,很多村民都出國了。上世紀40年代,村民董上同從歐洲賺了錢回國時,雇人挑著壹擔銀番鈿回到葉寮,後來在玉壺垟頭買了很多田地。到了上世紀80年代,葉坪出國人口達到了高峰。如今,村裏大部分年輕人都在國外或外地,留守村莊的大多是老年人。
葉坪,曾是壹塊荒涼淒清的土地,數百年間,因為董、王、賴姓的到來,在時間和空間中伸展出壹道道血脈,如歲月沒有邊際,如遠方沒有窮盡。就這樣,壹個村莊建起來了,孤獨地與山水相守著。壹代又壹代葉坪人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壹道道豐富的印記。我們深信:葉坪還會壹天壹天,壹年壹年往時間的深處走去,直到永遠。
古跡·故事
▲路坎下的苦櫧樹
葉坪有著數百年歷史,古跡無處不在:高坎下的苦櫧樹歷經各個朝代的更替,風雨的洗禮,那粗壯的枝幹,那堅硬而無韌性的纖維依然與歲月抗爭著,倔強而無所畏懼。堆坑邊上,壹棵楓樹的枝幹呈“丫”字形,那蒼老的身子被斑斑綠苔覆蓋著,老去的時間令人觸目驚心,但枝頭的綠意依然直指天空,依然在風中飄揚。葉坪水口殿後方的壹棵奇楠沈香樹,形如老嫗負水,枝幹左右橫斜,但壹直都在成長著,葉子綠了,紅了,落了,又周而復始。被雜草覆蓋的蘑菇架古道,被腳板磨平的下小坪老路,洞口長滿藤蔓樹木的盤古爺洞,蓄住了青青苔蘚壹樣的歲月。時間在它們面前成了堅守的表達。
▲古楓穿上苔蘚衣
▲奇楠沈香樹猶如老嫗負水
古 道
葉坪四周群山連綿起伏,溝壑眾多,樹木蔥蘢,雜草茂盛,山間小路四通八達。1958年,國家興起“大辦鋼鐵運動”,木材資源損失較大。其次是燒磚燒瓦和做飯蓋房等都要用到樹木雜草,以至於山上光禿禿壹片。玉壺本地人沒柴火,怎麽辦?到深山老林裏去砍柴割草。曾有人到野豬塘去砍柴,野豬塘雖然山高路遠,柴也多,但也扛不住這麽多人來割來砍。有壹次,壹位前來砍柴的玉壺人與野豬塘人吵了壹架,野豬塘人就把玉壺人的沖擔甩到山坡下。從那以後,玉壺人就沿著野豬塘繼續往上走,來到上百坳、朝對尖、鯉魚尖等山峰砍柴割草。這些山峰海拔高,每年秋冬之際經霜後,柴草幹燥,所以炭場、東背、玉壺,甚至頭渡水、南陽等地村民也來這裏砍柴割草。人們早上四五點出發,帶著飯團拿著沖擔和繩子,到了葉坪大多已是中午,砍了柴割了草,回到家都已是滿天星辰了。
行走在古道上的除了砍柴人,還有上學的、走親的、挑硬柴炭的村民。上百坳遠離葉寮,山峰陡峻,有許多硬柴,賴光裏和董希鈄等人結伴在山上搭起草寮,四五個人住在那裏,燒好硬柴炭,然後挑到炭場、玉壺、青田、瑞安和平陽等地去賣。
從玉壺蒲坑口石板橋出發,沿著山背堂、蒲坑古道、大坪樣古道、蛙蟆嶺、東溪矴步、樟山嶺、上坪庵嶺、野豬塘下段嶺往前走,這壹段路都是鵝卵石鋪就,相對來說還是好走的。不過,這壹段路有壹處峻嶺在上坪庵的“兩頭端”,兩頭端在豬婆巖下方。單看“兩頭端”這個地名,我們就可以想象得到這條嶺的陡峻。兩頭被端著,下不來,上不去,這有多難,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有經驗的挑柴人到了這裏,要把前方的柴火用力往下壓,壓到膝蓋下方。後方的柴火就會往上翹得高高的,然後慢慢地壹步壹步往下捱,才能順利走過這段路。野豬塘上段嶺、桿竹坳、西山、蘑菇架至西山坑這壹段是泥路,晴天尚可,壹旦下雨就滿是泥濘,別說是挑著柴火,就是走路都很難。但村民不怕,他們必須要走過這條路。
▲蘑菇架古道
1968年,葉坪人挑著榔萁和硬柴炭前往玉壺和東坑等地去賣,榔萁的價格是40斤/ 元,硬柴炭的價格是100斤/3元。到了1982年,榔萁是15斤/元。我來說兩件事,妳就能感受到那時候的葉坪人生活有多艱難。有壹次,壹個12歲的孩子前往大坪樣瓦窯賣柴火。孩子穿著壹件“江南布”做成的褲子,俗話說:江南冇好布,青田冇好貨。“江南冇好布”,這話好理解。那時候的江南布容易掉色,且不牢固,但價格便宜,所以很多貧窮人家還是買過來給孩子做衣服。青田冇好貨,這句話為什麽這麽說,我還真的不明白。話說那孩子在路上走著,壹不小心褲子被荊棘勾住了,撕拉開壹道大口子,屁股露了出來,沿途不斷有人取笑著。12歲的孩子已經有強烈的羞恥感了。那孩子自始至終都低著頭,不敢說壹句話。另壹件事是發生在壹個綽號為大講選的村民身上。壹天,大講選挑著柴火從葉寮沿著古道前往玉壺,也是褲子被樹枝勾住了。大講選用力壹扯,褲子撕破了。大講選急得直跺腳,大聲叫起來:“把我的肉撕開了也沒關系,別撕破了我的褲子呀。”極端的貧窮會使人產生自卑、無助、膽小和無奈的情緒。毛姆曾說:我知道苦難無法使人更高貴,反而使人更卑微。歲月幽暗的深處,不知掩藏了多少令人鼻眼發酸的故事。我們只是偶然之間記起,而古道卻壹直都記得。
▲木短古道
▲水堆下古道
葉寮通往瑞安的古道則是在南側。從田壟、西山坑等地出發,過木短、下小坪、爐基、葉寮廠、水堆坑、坑根、毛坑口、嶺腳、長灘、駁石、杜洋,壹路翻山越嶺到達東坑。葉寮至東坑的山路有30公裏。那時候,葉寮屬瑞安管轄,葉寮人將柴片、樹枝、硬柴炭等挑到東坑去賣,將布匹、食鹽、海鮮等挑回葉寮。古道上行人不斷,腳夫們也不斷,有外地之人,有沿途的漢子,天光(早上)去,黃昏轉。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從葉寮到東坑,從東坑到葉寮,無斷絕也。
▲下小坪古道
為了看看這條古道的樣子,我們從西山坑出發,沿著塊石鋪就的古道向前走,壹路上林木蔥郁,水聲潺潺。路坎暗處生壹層苔衣,顏色有的深,有的淺。淺時可見斑痕,厚時絨得似綠毯,踩上去軟綿綿的,甚是愜意。枝頭的鳥鳴壹聲又壹聲,樹林更顯深邃了。木短和下小坪的老屋還在,只是都已經空無壹人了。下小坪壹座老屋的道坦長滿了壹人多高的雜草,似乎在宣告著這是它們的世界。有的房子墻體倒塌,木檁指向天空,殘瓦散落壹地。繼續往前,前方出現了壹座小橋,橋頭豎立著壹塊石碑,上書:旅居荷蘭國董希澤先生有愛國愛家鄉精神,啟動資金壹萬壹仟元建造下小坪大橋。落款為:1995年9月。
▲下小坪橋
因為人生地不熟,且山中空無壹人,於是,我們轉身返回田壟。
隨著葉坪隧道的打通,隨著李山至玉壺公路和葉坪至東坑公路的開通,這幾條通往外界的古道已經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那曾被腳板踏平的鵝卵石陷進了深深的荒草之中,堙沒了那些遙遠的故事。我的目光沿著古道的方向望向遠方,只看到壹片空茫的時光。當年,是什麽人踏響了這壹塊塊鵝卵石?行路者又是怎樣的孤獨無奈?青山記得,坑水記得,古樹記得。妳我不記得了。
往事已隨風,當年葉坪人為了生存,所有的努力、堅強、不屈、艱辛、心酸都留在時間的縫隙裏,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成為永遠。
盤 古 爺 洞
▲前往盤古爺洞的路上長滿雜草
盤古爺洞在葉寮後畔山。壹位村民陪著我們從葉坪隧道口出發,沿著西側壹條羊腸小路往山上走。這是泥路,隱約還能看出是當初的樣子。榔萁、蕨菜、杜鵑花、茅草長了壹路。村民在前壹邊走,壹邊用柴刀砍著樹枝和雜草,我們在後面跟著。這是斜坡,雖不是垂直向上,但坡度也有60度以上,我空著雙手往上走也覺得吃力。約行500多米,前方出現了壹塊烏黑的大石頭,這石頭有多重?村民說,據目測起碼有幾萬斤。石頭邊上長著壹棵珍珠蓮,撐開樹冠蔭護著。珍珠蓮葉子呈長條形,還沒有結果。盤古爺洞在大石頭的右上方,洞口長著兩棵小楓樹和壹些藤藤蔓蔓。我們走過去,村民拿起柴刀砍了楓樹和藤藤蔓蔓,盤古爺洞就出現在我們面前了。盤古爺洞分上下兩層,上層可站六七個人;下層洞口呈長方形,其下黑黑的。我拿著手電筒探照,看到的都是巖壁。
▲盤古爺洞口前方的大石頭
▲盤古爺洞洞口
為什麽叫盤古爺洞?說起來還有壹段故事呢。傳說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沒有盤古爺洞。有壹天,壹個村民正在對面山上種番薯,只聽到壹陣“公公公”的巨響,那是石頭滾過地面的聲音。村民擡頭壹看,壹塊大石頭從盤古爺洞裏被推出來,緩緩向前移動著。“不好了,石頭滾下來了,石頭滾下來了。番薯要被壓壞了。”村民急得大叫。說也奇怪,那塊石頭滾了七八米後,竟然穩穩地停了下來。好奇心驅使幾位村民來到盤古爺洞,發現四周沒有壹個人,卻有壹個洞。重幾萬斤的石頭,誰能推得動?除了盤古這個巨人,還會有誰?盤古,盤古,很久遠的神仙,尊稱為爺吧。就像我們稱呼祖先必定要在姓名後面加上壹個“公”字壹樣,這就是盤古爺洞了。此後,盤古爺洞壹名就這樣叫開了。
盤古爺洞離村莊這麽近,是否有人住過?答:人住過,佛像也住過。
▲盤古爺洞上個洞
上世紀40年代,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組建的紅軍挺進師在浙江境內開展遊擊戰爭,部隊曾駐紮在李山和瑞安板寮、長灣,師長粟裕就曾在李山和長灣住過。現年88歲的賴光裏家住下小坪。下小坪因為地處半山腰,住戶不多,所以遊擊隊隊員經常到他家裏坐坐。賴光裏七八歲那年,看到壹男壹女從山下走來,壹過來就和父母打招呼,很熟悉的樣子。賴光裏母親立即燒飯給他們吃。賴光裏很好奇,問:這兩人是誰呀。父親回答:這是客人,別多嘴。吃完飯,那兩人就走了。後來,才知道這兩個人就是遊擊隊隊員。不久,國民黨第十九師部隊從東坑開過來開展“清鄉”運動,村民為了保護遊擊隊員,把壹個遊擊隊隊員藏在下小坪董光瑞的谷倉裏,其余三個人躲在盤古爺洞裏。村裏還成立了壹個兒童團,董希令、董希宙、董加服、董文棒等人都是成員,負責送信送飯,把遊擊隊員的信息透露給駐紮在平陽的遊擊隊隊員“老海”和“老丁”。壹位老婦人還告訴我,她也曾給住在盤古爺洞裏的遊擊隊員送過飯。後來,每當有敵人來村裏抓遊擊隊員,遊擊隊員都會躲到盤古爺洞裏。
文革期間破四舊,水口殿的佛像都要被砸碎。事先得知消息的村民連夜把葉公卿、葉大將和盤古爺的塑像擡到盤古爺洞。就這樣,三尊塑像得以保存。文革結束後,水口殿又重新建起來,三尊佛像又回來了,如今依然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註視著每壹位前來這裏的虔誠信徒。
世事滄桑,悲歡離合。多少故事在時間裏瀲灩,多少深情在歲月裏凝聚,落在葉寮的大山裏,暈開蔥蘢的綠意。是呀,唯有熱愛,唯有信仰,唯有善良,唯有真心,唯有勤勞,唯有堅強,可抵歲月漫長,可抵時光匆匆。
田壟和西山坑邊上,到處是青青的翠竹。放眼四周,春風搖曳著竹海,相與律動的是漫山遍野的翠綠。幾位村民正在竹園裏挖竹筍。招呼聲與鋤頭落地聲相互應和著。在這裏,有平靜的細水流年,有春生夏長的自然風光,壹切都是自然而純粹的。依稀間,在微風中,我聽見有劈裏啪啦的聲響在近處此起彼伏,那是花開的聲音,還是竹筍破土而出的聲音?不,那是熱烈在地裏,在枝頭上綻放的聲音。就像葉坪,那些跟隨歲月前進的生命不斷在延續,不斷地有新芽在冒出,新枝在長葉,那是血脈,就像壹條藤,在人類歷史中,在蒼茫時空中執著地蔓延著,擴展著,濃郁地鋪展開來。
黃昏降臨,落日溫柔地在樹影和樓群中時隱時現,此時的葉寮家家煙火柔暖,人人幸福洋溢,壹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
▲站在葉坪車站往下望,近山青翠,遠山蒼茫
臨走時,我又壹次將目光投向大灣尖,出神地望著它,想再得到壹些有關它的故事。大灣尖還是默然不語,安然靜立於群山之中。暮春的涼風吹著我額前的亂發,茅草架、木短山、柴樣底依然巍立,紫灰的暮雲升騰而起,悄悄地籠罩了它們。夜幕漸漸從堆坑和西山坑降臨,遠山近水已由清晰變得模糊了。天與地,山與水,草與樹,都漸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