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千里之外,百万之众,浙江有群人至今仍自称“汀州人”!
三百年来汀州客
□涂明谦
长汀村,位于丽水市云和县秀丽的瓯江岸边。2019年4月,龙岩市、县(区)客联会组团,千里来此,探望三百年前迁浙的客家乡亲后裔。(邹文清 供图)
丽水,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1990年代,无数次的南下北上,经过那里,从来没有想过为她秀美的名字停留,因为不觉得与我相关。直到数十年后在博客时代,偶然看到了一位叫厚铁的人写的博客,此君博客文字清新隽永,所写的内容却眼熟得出奇。
博客里,他的家乡也有一个背头山,也有一个对门山。
我第一眼看到时,觉得这应当是我的汀南乡亲啊!可再仔细看又觉得不像。那些小地名,我觉得不太像。还有那些里头的人们的乡土小名,似是而非,觉得熟悉确又没有在我的家乡听过。
他们称谓土地与河川的方式和我们一样。
他们把田叫丘,把家里的秧田分成“上丘、下丘、三角丘、过路丘”,用山坑指代坑中的流水,用水圳称谓村庄中被人工干涉了流向流速的溪流,亲切而熟悉。我又觉得这即便不是汀南,也该与我的汀南离得不远啊。
忍不住一路翻动他的博客,发现这位博主居然是一位浙江丽水人,我大为惊异,人有相像,地方也有孪生的吗?怕是有!我忍不住开始遐想平行时空。
终于翻到一篇他写给儿子和侄儿的信,信里先祝贺了他的孩子们考上了大学,同时对他们作出了哲学三问,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然后就开始了客家人极为熟悉的“从祖先说起”的讲述方式。但讲述的内容让我大为吃惊。
“康熙年间,一个福建汀州府武平县的年轻人,从云和县赤石乡沿着瓯江步行而下,寻找一个安稳的落脚点。他肩膀上以一杆秤背着一个鸡笼,里面有一只大公鸡。到了瑞滩村水口之时,公鸡突然喔喔喔啼了起来。他想,大白天公鸡会打鸣的地方一定是风水宝地,于是就在这里停了下来,寻找一块坪地安营扎寨。这个年轻人,就是我们的开基太公饶自亮。从此,饶家就在这里繁衍生息了。1919年,一个男孩子在瑞滩饶家小五房中的第二房饶敦清家中呱呱落地,他已经是瑞滩饶氏第七代嫡孙。他禀赋超群,聪颖好学,在家乡赤石念完小学,到丽水处州中学念完初中,师范毕业。已经是村里凤毛麟角的读书人了。他就是我的爷爷饶尚鹏。”
汀州府武平县!怪不得,我突然明白了那些熟悉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他们,居然是数百年前从汀州迁去的客家人,迁出地主要是长汀南部、武平东北、上杭北部。他们在浙地的山区与江浙吴地居民比邻而居三百年,仍然以汀州人的认同自称,仍然以汀州客家人的种种生活习俗度过每一个年节。
我翻着厚铁的博客,不时会笑出声来,仿佛在看一个故乡的邻家哥哥絮絮细说他的各种往事,那些往事或大或小,讲述全不管听众年龄,只是固执地讲,一直讲,而我却反复被打动。
他说一年级语文没能考到全公社统考的第一,因为把“日”字的注音写成了“Le”,不禁笑出声来,这真是客家孩子常有的问题,前an后ang不分,偶尔N和L不分,平翘舌不分,直到现在,我也还有这些问题。而把小学设在祠堂里,真是熟悉,我的哥哥姐姐们就是在家乡的小四郎公祠堂里读的小学。老师们基本是村庄的近亲,代课的老师往往是那些老师的弟妹或者某个同学的哥哥姐姐。
博文中讲到了岁时年俗,丽水的汀州人年节也是要做酒蒸糕做粿的。像我的母亲说的一样,蒸酒要保温:水温过高,会烧缸,酒太酸;水温过低,会冷缸,酒太甜没有劲头。好的米酒,颜色和香味、口感都是有要求的,汀州人走得再远,也还是讲究的。毕竟酒是要与祖先共享的米谷的精神延伸,用于祭祀的神圣之物。
他们也用石臼打米粿,和汀州原乡一样,仍然叫这个东西踏碓,操作也是几人踏碓,一人翻粿,一直打到粿香四溢润爽粘滑,再团成条粿。他们会到山上去找一种黄色的小灌木,烧成草木灰,然后将灰做成碱水,然后将米在碱灰水中浸胀再磨成浆,上笼蒸熟,蒸出的糕是蜡黄透亮的,温润如玉。汀州人对米制品的迷之爱恋,在他们三百年的浙西南居住里并没有被风吹雨打去,反而变得坚固了。我觉得这是一种文化本质的东西,像血脉一般在身体里奔流,如DNA一般指挥着年节和常日的民俗行为。透过山高路远的文字,我似乎可以闻到江浙的汀州米香。
大量的汀州语词还在他们的生活中应用着。比如浙江人叫“垫皮”的竹制晒器,丽水的汀州人叫做“谷笪”,完全还是闽西汀州原乡的叫法。他们把玩笑逗乐还叫做“搞摊子”,将姑娘家叫做“妹子”,把爆米花叫做“米胖”,那些词汇的发音和使用习惯,仍然会让原乡的人们会心一笑,不是相似,而是没有差异,就比如米胖和它的衍生小食品,丽水汀州和原乡汀州还是有些小差异的,也正是这些小差异让我时不时产生魔幻不真实的感觉。浙西南虽是山区,但显然比原乡闽西汀州的自然地理条件要好得多,闽西的迁出地人均土地不超过0.7亩甚至更少,而云和一带人均基本有1亩或者更多,可能这里不应该感性,但要说明两地略有差距,还是应当拿小零嘴的幸福来说吧。
丽水汀州人做“搅糖”,将小麦催出芽,倒入大锅,用旺火煎熬一天,直至熬成厚重的糖水。糖色变深从琥珀黄至深沉的黄棕不透,起泡时小泡叫“米筛花”,大泡叫“牛目珠”,非常汀州。用木制工具糖桨搅拌至挂浆,倒入“米胖”,再搅拌成球,装入框格,放上案板,压平压实。温度下来之后,再用刀一条一条划开,再一片一片切开。更多的花生、芝麻、生姜都可以加进去,做出更多的口味。
熟悉的词汇和我们不熟悉的小吃,其实就是从闽西汀州到丽水汀州的生存条件变化,汀州的乡村小零食就会简单一些,比如没有搅进糖的“米胖”“兰花根”“酥子”,而已。我傻乎乎地对比着两地的相同与变异,直到深宵。
年节未变的习俗可以看出丽水汀州人与原乡汀州人之间未变的那部分文化DNA,而变异的那部分则能看到一些吴文化的影子,难免。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送灶君,二十四“打尘灰”除旧布新,二十五“作豆腐”,要“游豆腐”“炰豆腐”。“入年界”和“出年界”大约有十天,仍然是汀州人给自己的农人生活放的一次大假。这次大假有各种仪式要做,初一不挑水不动刀不煮新饭吃隔年“岁饭”。人放假,也给老鼠放假,大年初一老鼠嫁女,人不追不打,同时还认为这是吉兆。
他们在浙西南生活得久了,受到吴方言的影响是必然的,比如有一种叫“暗棚子”的野果,原乡闽西就没有。但保留的更多,我们还砍一样名称的柴,“青冈木”“树叶柴”“鱼骨柴”,用相同的藤柴“牛角柴”捆扎,被相同的“竹叶青”“乌梢蛇”“油罗蜂”追赶,也在清明前后摘“茶苞”大快朵颐。汀州人,在浙西南那些浓荫蔽日的深林大山中,是如鱼得水如蛟归渊。这也让我遐想民国期间为了抗战,当时政府训练的大量特工,也就在这一带,语言民俗混同而多元,山区居民坚韧强悍又容易训练一些与先天有关的作战属性。
那些与原乡不同的植被与气候导致他们会有一些语言习俗上的变化,但汀州原乡的情感却仍然未变,他们仍然用最质朴的情感向上追溯祖先们的来路和口音,称呼遥远的汀州为故土。厚铁就是这样写给永定土楼的:“经年寻故土,千里梦汀州。”我恍然觉悟原来不是他们与我们,真的只是同为汀州人的我们。
看着厚铁这熟悉的陌生人,突然明白浙西南土地上的那些汀州人啊,其实和我们一样,流着汀州的血脉,再过三五百年,他们怕也还和我们一样,不会变。那些用汀州口腔音叫“米子亭”“三角坪”“新屋下”“水牛背”的名字,会在山歌声里更长久的传扬:“放牛小孩吃牛亏,风吹笠帽满天飞。捡得笠帽牛又走,赶得牛来肚又饥”。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和先辈一同跨越了玳瑁山、武夷山,涉过汀江、燕江、闽江,通过仙霞关,在浙西南牛头一般的崎岖与褶皱中,扎下根去,饱饮瓯江河川之精华,然后风雨不动安如磐,一坐三百年。
在那三百年的梦里,我迷失了时空的秩序,有时候一首儿歌在耳边反复吟唱:“长子管田仓,二子读书郎。三子打郎当,四子跟爷娘。”我是谁,我是跟着爷娘远迁的那个满子吗,还是管着田仓的安逸长子,还是读书入仕的次子,还是郎当流亡的三子?“最喜小儿无赖”,好像我是瓯江边上和父母一道竖屋开拓的那个。
有时候,我是隐去了客人身份的那些汀州人啊,身在深谷爱看天,牧牛常往五云深。我在牛头山上放牧,我在横山头坐望紧水滩,遥听山前山后的汀州花鼓,皮腔乱鼓童音越林,那些佛音禅唱与道情念白,覆盖了三百年来的情与爱,追回与思恋,只专情于眼下孩童的旋转换位的祈福姿态,还有我的老牛跟着我。
有时候,我是一个上天梯的巫师,手持雄健红冠的大公鸡,在刀梯的末端对着云山万里吹响牛角,求一场甘沛如酒的淋漓雨,在“分龙”的节气里以祖先的名义降临,山川妩媚,河流纵横,时间在刀刃上凝固,那里有母亲沃土与母亲河流的嘱托。
三百年前汀州客,三百年后寻根人。他们即是我们,致意我熟悉且陌生的厚铁,致意我那些行走三百年的汀州客。(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