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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树基:移民与古民居-浙江省遂昌县田野考察之一

✍作者: 曹树基   🌎來自: 賴氏網   🕗時間: 2024-11-25   👆浏览: -

tags: 遂昌

曹树基:移民与古民居——浙江省遂昌县田野考察之一

2006年夏天,我在香港中文大学作一个月的短暂停留。某日,应金董建平女士之邀
,有机会参观董家座落在港岛南侧海滨的著名建筑——“香岛小筑”。在这幢美仑美奂
的园林里,我结识了当天另一位访问者——香港中文大学建筑系的何培斌教授。当得知
他的研究方向是中国民居时,我们的交谈渐渐多了起来。
十年前,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移民史,对于中国东南地区的移民问题,尤感兴趣。
在1980-1990年代,我跑过不少地方,对于东南各地移民的来源、分布以及数量等,有
一些了解。有意思的是,何培斌以前曾与大陆一些高校的教授们进行过学术合作,他的
那些合作伙伴,也是我的朋友。于是我们产生了合作从事移民建筑史的想法。
过了一些日子,我到中文大学建筑系办公室拜访何培斌教授,详细了解他们目前的
研究工作,以及他构想中的移民建筑史。11月中旬,我从台湾返回时路过香港,再与何
培斌教授商谈具体的工作细节。接着就有了12月上旬的移民建筑考察之旅。
2、第二次进山
12月2日。我与本校从事中国建筑史研究的王媛博士和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孙琦
,租了一辆七座福特,从上海出发,直奔地处浙南山区的遂昌县。从上海至龙游是高速
公路,而从龙游至遂昌的高速公路正在修建中。龙游以南,路不熟,路况差,车速一下
慢了起来。抵达遂昌县城时,已是万家灯火。
遂昌位于浙江省西南部,东西长78.7公里,南北宽66.6公里,总面积2539平方公里
。东靠武义、松阳,南接龙泉,西邻江山和福建浦城,北毗衢县、龙游和金华。境内多
山地、少平丘,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1987年,我曾抵此地进行移民史调查,
而今遂昌县城已经完全不是当年模样。
遂昌县南部山区是一个来自福建汀州移民的聚居区。在《中国移民史》的有关章节
中,我化了相当多的文字描述这批迁移的“客家人”。对于浙江南部山区而言,当地本
来并没有所谓“客家人”之称呼,也不存在对于“客家人”的族群认同。这是一个原产
于粤东沿海地区的族群概念,本文借用来指称这批迁自闽西南地区移民及其后裔。
12月3日晨起,天气干冷,空气中飘浮着几丝薄雾,预示着这是一个大晴天。汽车
西出县城之后,路折向南。紧邻县城的平原显得相当宽广,山在远处。仔细研究地名,
发现紧邻县城有一个名叫三仁的畲族乡。在1980年代,遂昌县似乎没有畲族乡。今天,
丽水地区每个县几乎都出现了畲族乡。少数民族复兴的运动可以从不同时代的地图上观
其端倪。据新修县志的记载,从明代中叶开始,就有畲族人从福建省罗源县徙居县境,
也有从本省景宁、云和、平阳、宣平(今属武义)等县迁入的。
三仁乡以南是大柘乡。20年前,我曾到此乡作移民史调查。在我的印象中,大柘乡
当年的公路相当崎岖,路况不好,令我不敢深入大柘以南之山区。大柘以南,山间的盆
地开始收缩,山越来越贴近了。
汽车穿过两个长约一公里的隧道,接着盘旋向上,再盘旋向下,我们意识到已经进
山了。正如头一天从龙游进入遂昌,也有同样的经历和感受,隧道和不长的盘旋山路,
让人可以区别出山里和山外。路上见有一队马帮驮着物品,感觉极新鲜,也有许多种猜
测。后来才知,河道的上游正在修筑一系列水电站,马队是为山上架设输电线路的工地
运送材料。
下山以后,景观大变。对面山坡上,有层层叠叠的民居,依次排列。冬日温暖明亮
的阳光,黄色的泥墙和黑瓦,构成一幅清新的民俗图画。所有的房屋似乎都是那么简单
:四方泥墙,加上一个屋顶。我们来到了焦滩乡焦滩村。
停车与人交谈,他们告诉我们,本村的主姓是曹和黄,都是从福建汀州的宁化县迁
来,时间大约是康熙和乾隆。曹姓老人慷慨地展示他的族谱,全套三册,品相极好,用
手触摸,稍有些潮湿。本谱修于1947年,距今整整60年了。我们已经来到了“客家人”
的聚居区。
3、土著古村:独山
我们虽然已经进入了客家人的聚居地了,但满目所见,却是结构简单的现代民居。
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来到当地一个名叫“独山”的古村。
独山村系南宋松阳籍尚书左丞相叶梦得后代所建。叶梦得之曾孙叶峦自松阳古市迁
来此地开籍,始成村落。嘉靖年间,叶以藩中进士,官至工部员外郎,村庄的发展与此
有关。村上的族谱已经不存。关于叶氏宗族的上述记载,来源于车震亚主编的《千秋遂
昌》(方志出版社,2006年9月版)一书,我相信在遂昌县文管会,藏有叶氏族谱或叶
氏族谱复印本。
虽然独山古村已经被列为遂昌县文物保护单位,但面貌保存得不算完整。由于叶氏
宗祠位于村口,且街道犹存,颇令人可以一下回到过去的岁月。据称,独山最鼎盛的时
期是明朝,有“城内八百户,城外一千户”的说法。村民指着后山的两条山沟,说那里
原本居住有朱姓和赵姓,房屋遗址犹在,至今一户不存。
我对这一说法颇感怀疑,一再追问何以今天的村民只剩400余人。热心的村民带我
们观看村寨的“谯楼”和“城墙”的遗迹。据新修县志,独山村寨墙及谯楼修建于嘉靖
二十年(1541),主修人为叶宪。村中还有一块牌坊,上题“洊膺天宠”,有明代隆庆三
年(1569年)的题识。是知县池浴德为工部员外郎叶以藩父叶弘渊(主事)书立的。1997
年,这一制作精美的牌坊被列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也成了遂昌县的标志性建筑。
独山古村年份的确定,让我们相信,独山村系由当地土著建立,与闽汀移民无关。
根据明清地方志的记载,大致从崇祯年间开始,浙江南部山区变得颇不安宁。有一群被
政府定义为“靛寇”的闽汀移民,频频闹事,导致政府出兵镇压。崇祯十一年(1638),
闽人邱凌霄父子率靛农起义,自金华至县境,克县城,趋石练屯驻。衢州守备成绍誉串
兵追至,战于石练溪滩,绍誉战死,义军退浦城。崇祯十五年(1642),因县境辽阔,设
防御厅于王村口。闽靛义军聚于西乡茶园,主事熊人霖、推官陈子龙率兵镇压,义军退
浦城。我们猜测独山古村人口的大量减少,与这批靛寇的活动有关。独山村中有一个明
代强盗灭村的传说,可能就是这一历史事变的反映。也就是说,崇祯年间的一个突然事
变导致了独山村的衰败。如果能够阅读到完整的叶氏宗谱,上述推断有可能得到印证。
从留存今天的房屋来看,独山村的民居中已经没有明代的建筑。叶氏宗祠建于康熙
年间,砖雕旌节牌门建于清乾隆十年,余不详。这一迹象表明独山村确实经历过明代末
年的大灾难,以至于要在几十年后的康熙年间,再重修他们的宗祠。这个变故,最有可
能的动因,来自闽汀流入的“靛寇”。
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那作精美的牌坊,没有谯楼和古寨墙,这个村庄是个典
型的清代村落,而不是明代村落。至少从民居考察的意义上,便是如此。以前我总是将
浙江南部山区的客家移民史追溯至崇祯年间,独山村的兴衰历史似乎也能与这一区域移
民史的脉络相契合。
还有一个问题,明代中叶这个有着1800户人家的庞大村庄,或者叫做市镇的,村民
以何为生?村民说,他们的祖先通过水路放排,远近数十里的山场,全是叶家的产业,
叶家还置有大量的田产。他们还说,先有独山,再有王村口。王村口镇是乌龙溪上最大
的商业市镇,民国年间号称“小上海”。如果这一传说能够得到确实,我们就可以将同
样位于乌龙溪上的独山镇,当作明代或清代前期的王村口镇来理解。
4、古镇王村口
离开独山村之后,沿着溪流上溯,大约有10公里的路程,即到王村口镇。午饭过后
,我们在镇上参观天后宫和蔡相庙,以及粟裕将军的墓地。
崇祯十五年设防御厅于王村口,即标志着独山“镇”的衰落和王村口镇兴起。至民
国年间,王村口镇已是当地农副产品的重要集散地,山区的竹木、木炭、笋干、香茹等
,通过乌溪江外运,进入衢江,再入富春江。20年前,当我第一次在遂昌县城看到王村
口镇“天后宫”的图片时,曾将其与来自闽汀的“客家人”联系起来。然而,从一般道
理上讲,“天后宫”是福建沿海商人所建,而“客家人”是农业移民,他们与“天后宫
”没有关系。镇上的老人告诉我们,天后宫确系福建商人所建。镇上有一来自福建的陈
姓商人一直是天后宫的管理者。这户陈姓只是在镇上有一幢房屋,在当地没有族人。这
也就是说,王村口镇的“天后宫”与客家移民没有关系。现在的天后宫改作中国工农红
军挺进师展览馆,列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庙中没有菩萨,没有香火,没有任何祭祀
活动。据说镇民企图复兴“天后宫”昔日的辉煌,可是,在闽籍商人离开之后,一群没
有任何妈祖信仰的民众,如何面对他们陌生的神像?
在王江口镇一条清代建立的老街上,我们还参观了三处老屋。老屋的主人都姓程,
毫无疑问,他们的前辈都是来自徽州的商人。王媛十分仔细地考察了这三处程宅。她告
诉我,沿街的两座程宅沿街立面均为两边五山屏风山墙中间水平墙。共中一座程宅左右
两山墙立面不同,左边山墙开入口门洞,门洞上方刻出“龙凤版”,“龙凤版”上出檐
口,线条简洁;右边山墙则雕出讲究的砖牌坊门式样:两根额枋之间置“龙凤版”。龙
凤版及大小额枋上都按照官式建筑彩画的分位施以雕刻,雕刻的背景图案用的是黑白两
色的毬纹变体。这个山墙并不开门洞,牌坊仅仅起装饰作用。联系到屋子主人祖上来自
徽州,徽州住宅又极重视门楼,可以假设之所以雕出这个装饰的牌楼是来自徽州建筑的
影响。
在这三座程宅中,不临街的那座是屋主祖上从原住民手中买来的,前面两座是徽州
程氏移民自己建造的。它们之间的明显区别装饰题材的不同,本地建筑更喜欢使用鸱鱼
的题材,而徽州移来者喜欢更具文化传统意蕴的题材,比如梅兰竹菊、瓶(平安)、鹿
(禄)、鱼(余)等。王媛还告诉我们三处民居在空间布局及其他一些建筑构件上的差
异,可惜由于专业素养不够,记不下来。
那天晚上,天黑夜冷,与黄姓司机镇上漫步,发现沿江的一个角落,正在举行一年
一度的打醮活动。回旅馆将两位女生叫上,一齐观看。读贴在墙上的“醮讯”,方知此
处为桥西明公殿,并非“角落”一词可以形容。我们与镇民交谈,休息时,也与道士聊
天。道士是个清秀的青年人,家住在邻县松阳,世代业醮,无醮则务农。说起信仰,他
自称是职业,无所谓信与不信。
虽然徽州商人也是移民,徽式建筑也是移民建筑,但此行考察的重点,是来自闽西
南的客家人而非徽州商人。那天晚上,与“打醮”或观看“打醮”的镇民聊天时知道,
王村口镇上,其实很少有来自闽汀的客家移民后裔。今天的村民何以知道谁人的祖先在
几百年前来自闽汀?在询问中,我总是提问,当地有没有赖姓,他们的村庄是怎样分布
的。凭借标志性的“赖”姓,就能很快地找到康熙或稍后迁入的客家移民的后裔。
到哪里能够找到“客家人”的后代?情急之下,我们向警察求救,派出所的吴姓指
导员非常热情。他首先介绍自己的老家,位于遂昌西部的金竹镇。前几年他家还住在一
座老宅子里,那座老宅子可以容纳数百人,可惜一场大火,全部被烧了。至此,我们大
致明白,在这里,恐怕要问的不是“古村”,而是“老房子”。
5、“客家人”的老屋
在距离王村口镇约十公里的吴处村村口,我们遇见一位身背双筒猎枪的朱姓老人,
今年60余岁,就是那幢远近闻名的朱家大屋的主人。严格地说,他还不是主人,他的婶
婶才是真正的主人。叔叔已经故去,婶婶赖菊英,娘家住在山里,离此约有十来里路。
我们知道,我们找到了“客家人”老屋。
赖姓和朱姓均属来自闽汀的“客家人”。朱姓族谱现已不存,只有老人见过。住在
同一村庄另一幢老屋中的朱富文老人,现年93岁,他曾经读过本族族谱,清楚地记得朱
氏从福建汀州上杭庙后(miaohou)村迁来,迁来的第一代是第十一代。朱姓迁入的时
间大致是清乾隆年间。朱富文老人称,他的这幢房屋较赖菊英所住的房屋更为古老。从
建筑结构和材质上看,朱富文老屋确实较赖菊英老屋更为古老,王媛同意朱富文老人的
意见。
在赖菊英老屋的楼上,我们见到一只放置稻米的木柜,体积相当大,大概可以放置
数千斤稻谷。柜上有字:“道光二十五年办”。依我对于农村生活的理解,先有房屋,
后有家俱,这只体积庞大的米柜肯定是置于房屋修建之后。由此推测,赖氏老屋建于1845
年之前。据朱富文说,他们祖先从福建老家直接迁到吴处村。来此地后,他们主要以种
蓝靛为主,以种水稻田为辅,种蓝靛有时赚钱有时亏损。据老人说,他小时候也种过靛
青,那时仍以此为主业。他指着屋外的大山,告诉我们,那时候,山上挖很多坑,收获
的靛表浸泡在坑里,浸出浓浓的靛青汁拿出去卖。
朱富文老人告诉我们,朱姓刚到吴处的时候还与福建家乡保持联系,也曾凑钱给家
乡人修族谱,但是出钱之后却未看到新修的族谱送过来,于是两边闹翻了,吴处朱家并
无族谱保留,因为都是在福建修的。老人已经不会讲闽汀客家语了,而他父亲会讲。在
这座房子里,我们还在两块木板上看到了以下一段文字:
戊午年六月十一日长毛此过,咸丰巳未九年朱礼房重修即恭房,四十余万粤匪糟蹋
无数牲口,米谷物件,开列后代人等好记。
咸丰八年(1858年),太平军石达开部石镇吉率兵自龙游越侵云岭,占领县城,数日
即去松阳。六月初,石达开部另一支部队从衢州入境,经湖山、大柘,由门头岭经住溪
去龙泉。各乡团阻截,被太平军击溃;咸丰十一年(1861)九月十三日,太平军李世贤部
黄呈忠等由金华入境,经湖山,趋大柘,占领县城。据此可知,木板上的这一记载的真
实性无可置疑。只是有一点尚不明白,当年的吴处村地处深山,是什么东西吸引太平军
深入这一区域?
或许是当地发达的靛业,带来了当地经济的繁荣。王村口镇的兴起,不仅与竹木、
木炭、笋干、香茹有关,其实更应该与靛业有关。更进一步的联想是,明代末年遂昌山
区靛业的发达,导致了王村口镇与独山镇商业中心地位的争夺。以“靛寇”为名的种靛
人与靛业商人,将王村口镇当作靛青转运的中心,而在下游十余里处扼守水道的独山镇
,则成为靛青转运过程中的障碍。土著与客家两大族群的矛盾立现。其结果是独山村被
屠,靛寇被伐。经历了明末清初的动乱之后,即待到“三藩之乱”平息之后,来自闽汀
的移民重新迁入。只不过,这一次,遂昌南部山区的地方秩序已经恢复,王村口镇的商
业中心地位已经确立。移民植靛售靛,山区经济重新得以发展。
所以,“客家”移民的性质是靛业移民,是种植和经营染料——一种特殊的经济作
物——的特殊移民。经济上的富裕使他们很快建起了“大屋”。赖菊英老屋的体量相当
大,正入口的立面构图依然是两堵五山屏风山墙夹平头墙,只是山墙之间的距离较大而
山墙的宽度较小,入口处的天井显得狭长。天井没有台面,下凹不多,底部砌卵石。入
口处接了一处小庭院,将第一道入口放到侧墙上,使入口方向偏转了近九十度,这也应
该是风水的考虑。这多出来的庭院墙下放着花案,花案上摆满花草,墙角的一株牡丹,
据说已有100多年了。天井正对正屋明间和次间,两侧为厢楼。平面上仍然有正屋一前
一后两条横廊,前横廊连通正屋的明次尽各间,后横廊连通三座被两个小天井隔开的楼
屋,楼梯在墙壁旁。后横廊与侧面附属部分相通,附属部分用做厨房,开两个小天井采
光,可直接与外相通。楼层的檐柱斜撑为倒挂的鸱鱼一类形象,底层的檐下斜撑则为S
形,轮廓内花草纹,斗拱替木仍然为鸱鱼形象,较为美观,没有后来的纤细琐碎。雀替
梁头装饰为常见的“龙须”和鸱鱼线条。在山墙檐下、天井墙内外所画的图案和花草中
也出现了“松梅竹菊”的内容及“滋桂培兰”的墙额。王媛认为,这些说明这座住宅的
建造者在移居地吸收当地文化的过程是很快的。
6、“客家人”的宗祠
12月4日天气阴冷。这一天的安排特别紧,除了计划赴官塘村考察土著毛氏的古民
居外,还得知石练镇的蔡相庙正在举行“开光”仪式,也想去看一看。石练也是闽汀移
民的聚居区,不知那里的客家民居究竟如何。
上午结束官塘村的民居考察,中午在焦滩村吃午饭。到石练镇境,得知蔡相庙座落
在石坑口村,离开公路只有1公里左右的路程。蔡相寺修复于2005年,今年的活动不应
叫“开光”,而是一年一度的普通祭祀。
在路边的一个小店里,我们询问是否有赖姓,是否有老房子。一位现年73岁,1933
年出生)的老者答曰:“我姓赖,名叫赖广能”,追问,得知当地赖氏确为闽汀移民之
后代。
赖广能老人非常热心地带领我们进村参观老屋。每一幢百年以上的老屋都破败不堪
。再询问宗祠,赖广能说:“有的”,带领我们来到一所名叫“忠合堂”的赖氏宗祠。
赖氏宗祠保存基本完好,“由闽汀徙浙隶振家声”的对联显示他们的源流是在“闽汀”
。据新修县志记载,石坑口的赖姓于雍正元年(1723)由闽汀赖坊迁来。赖广能说,为座
祠堂在一世祖时即已建立。一世祖是康熙年间迁入的。
对于老百姓所说祖先迁入时间,通常依靠三种方式确定。其一,家谱;其二,墓碑
;其三,据辈份推算。赖广能带领我们来到离村大约有1公里远的二世祖的墓地,墓碑
上写明二世祖生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卒于嘉庆二年(1797年),享年88岁。
赖广能老人说,他们是耕读传家。一世祖迁来时,就建了祠堂和大屋,当时当地人
烟稀少,有“猛虎跳墙”的说法,查新修县志,乾隆三十八年(1773),西乡十九都虎患
,三五成群,突入村庄,伤残人畜。十九都大致是现在的石练镇。由此可见当地人烟之
稀少。闽汀移民迁入此地,以种靛为主业,生活条件相当好,人口迅速繁衍,使得他们
有力量在很短的时间重建宗族,并建设宗祠。
在以前的研究中,我曾经计算过,在浙江南部山区,如果以建立祠堂和修撰族谱作
为一个宗族建立的标志,平均要有200年时间。在移民的一世祖手中,建立祠堂,在我
看来,几乎就是不可能之事。里本来供奉有历代祖先的牌位,经过文化革命的破坏,仅
存五世和七世的谱系。赖广能属于第八代。粗略计算,第七代只有40-50人。如果以三
代人口同时生存计算,清代后期的赖氏家族大约只有200人。这一事实告诉我们,赖氏
宗祠不大可能建于一世祖手中,即不可能是在康熙、雍正甚至乾隆年间建立的。
赖氏家族与福建赖坊的联系很密切。1948年,听说家乡的祖坟被程姓人所占,赖家
要与程家人打官司,以争回风水好的坟地,在浙江这边的赖姓人还筹钱寄回去打官司,
由于没钱,将二世祖坟墓周围的树砍了去卖钱。赖广能的哥哥寄钱时将地址错写成了赖
长村,信件被退回。由于金圆券贬值,退回的钱也没有用了。最近几年,福建古田那边
还有人送族谱过来,他们的族谱都是在福建那边修的。
赖广能老人听说我们有计划考察福建上杭赖坊,便对我们说,他年青时当兵跑过许
多地方,但一直没有回到上杭老家。如果有机会,他十分愿意与我们同往上杭赖坊探亲
访古。我想,如果有可能,我们可以策划一次与新闻界合作的移民返乡之旅。
赖广能老人的兴致高极了,坚持要带我们考察大约2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客家移民村
庄——柳村村。柳村村的大姓是上官氏,上官族谱的谱序抄录后贴于祠堂右侧之墙。据
此可知以下事实:康熙四十五年鼎一公迁来遂昌县石练镇黄皮村高坞谋生,康熙五十四
年回福建省长汀县下官坊携带家眷同来,直到乾隆初年才迁到柳村居住。上官家族中出
了一个令族人骄傲的上官育侨,生于道光十七年,卒于宣统二年,县学武生,中咸丰戊
午(1858年)科举人,光绪十三年到福建办理军政公务,曾回长汀县下官坊村祭扫祖墓
,在祖坟旁立“木本水源”四字。上官宗祠门竖立的水泥旗杆,是新立的,然础座上的
“上官育侨”四字,则是清代的。上官宗祠现已列为遂昌县文物保护单位。
上官宗祠为移民的第三代所见,我推测赖氏宗祠的建立时间,不会是第一代、第二
代,大概也是在清代中期建立的。比较而言,赖氏宗祠较为简单,没有戏台,入口只有
一个大门,没有侧门。上官宗祠的结构与构件要相对复杂,但经过与土著祠堂或民居的
比较,王媛认为很难发现其中有其他地区建筑因素的影响。
最后要交待的是,在柳村村东面大约只有100米的不远处,有一个畲族村庄。赖广
能老人介绍,那里是一个少数民族的村庄。在畲族村村口,有人前来告诉我们,村里住
的是雷、蓝、钟、顾、祝五姓。顾姓本是江南大姓,何时成为畲族之姓,不得而知。至
于畲族中有祝姓,也是头一回听说。
7、几点感想
在以前有关浙南山区移民史的研究中,我不曾发现来自闽汀的移民与当地土著的冲
突。在本次调查中,我们特别注意这一方面的资料。蕉滩村《曹氏宗谱》上没有婚姻的
记载,故不详作为“客家人”的曹氏与哪些姓氏通婚。在石坑口村赖氏宗祠的五世祖的
牌位上,我们发现有许多赖氏族人娶毛氏为妻。毛氏为当地土著,毛氏与赖氏的普遍通
婚,标志着土著与移民的完全融合。这一点,或许是我们理解移民族群的建筑与土著族
群的建筑无甚差异的根本原因。
至今仍然可见的冲突可能是发生明代末年独山寨的“屠寨”事件。然而,这只是一
种推测,至今没有确切的资料,将屠杀者定为来自闽汀的“靛寇”。既使这些“靛寇”
是杀人者,动乱后平息后,他们或被擒,或被杀,或被驱回原籍,新来的移民与他们毫
无关系,族群之间的斗争不可能延续。
有一个可供比较的事例。在江西西部的袁州府境,明代末年的闽汀流民频频作乱,
数次攻破袁州府城,“三藩之乱”平息后,这批流民的绝大多数被驱回籍,新到的移民
仍然来自闽汀及附近的粤东地区,也是今日学界所指称的“客家人”。然而,清代的“
客家”与明代的流民本不属同类。虽然当地土著士绅有意将两者混为一谈,实在是族群
斗争的手段之一,不足为凭。
从民居的角度看,除了上述地点的考察外,我们还考察了县境北部的住宅与祠堂。
县境南北差异甚大,却没有发现来自闽汀的客家移民有着自己独特的建筑风貌或样式。
现在下此结论或许为时过早,这是因为,我们目前对于闽汀地区的民居建筑所知甚少。
郑振满和张侃等合著的《培田》一书,详细记载了闽西古田地区一个古老村庄。从外形
看,遂昌南部的民居与闽西民居,少有共通之处。由于缺乏建筑平面及具体构件的详细
说明,进一步的比较有待来日。
有意思的是,清代的培田村有相当多的村民迁入浙江。我相信,来自培田的移民迁
入的就是浙江南部,其中可能包括遂昌。如果花费时日,我们或许可能从浙江(以遂昌
为中心)找到培田村后裔的踪迹,再将两地的建筑进行对比研究,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另外,在我们已经考察过的遂昌县闽汀客家移民村中,已有若干可以回溯至他们的原乡
,尤其是石坑口的赖家,他们还与原乡保持密切的联系,或许可以作为这一比较研究的
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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