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鼎食 千秋同睦
——从同睦钟氏聊起汀人来何方
涂明谦
原文链接: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2/1202/13/81199852_1058515812.shtml
2019年初,时值春节,未过元宵。作为汀州少数极狂热粉丝,初次前去拜会陈日源先生,正逢钟氏子弟欲重修同睦坑,请益于陈先生。我因适逢其会,便也幸运同乘,有了同游钟氏祖庭同睦坑之行。
对于钟氏,我绝不陌生。对于大多数汀人,在祖上都会有一二位钟氏太婆,没有和钟氏结亲的人家,定然不是真正的汀州人。这确不是虚言,因为钟氏是最早居住于汀州的中原移民之一。
关于钟氏族群族源问题,方家争论不休,似乎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所以我也抛一个:
第一从体质人类学角度出发,钟氏来自中原是确定的,因为DNA里苗瑶畲的成份有,比例不算特别高,汉人基因的成份占优势,这说明族源问题。
第二是从族群自述,钟氏内部的传说一直说自已在畲族雷盘蓝钟里头是女婿,这也是客观可见的,并非无由之自述,外来、后来的成份已经很充分,这正是孔夫子所说“入华夏则华夏之,入夷狄则夷狄之”,钟氏进入南方与三苗、五溪蛮混居,一面是南蛮之风感染钟氏,另一面则是挟汉人之习俗同化南蛮,力是相互的,理所当然。
第三就是畲字来源虽古,但畲族称谓来源“畲山儿”,最早并不指族群血统。畲山乃是行为也是生活方式,即刀耕火种,这是上古流传的农业行为,只是中原开发完全,早已经摒弃这种效率低下的方式,而东南沿海开发迟,雨水丰沛,山多而平田少,合适畲山而居。关于畲字的论述,可见拙作《东南地名中的畲字》,畲指烧畲,并不指畲族,而畲族真正起源印迹则可见拙作《汀州|宣成的前世今生》,宋明史料和当地自称为瑶人。
故而钟氏的族源很明确,是约秦汉间中原汉人南下与上古播散东南的华夏族群联结同盟、通婚嫁娶,以畲山为业,在近代形成集体无意识的山客(山哈)族群,而在现代由国家意识形态影响形成有一定族群意识的畲族。
对汀州钟氏的族源族群论述,基本完毕。
但今天要聊的可不只是钟氏来历问题,话题要更宽一些,那就是第一批汀州人来自何方。为何“第一批汀州人”的问题要以钟氏族源开头呢,因为开拓汀州,钟氏的参与度实在是很高。
高到什么程度呢?先得从钟氏人物说起。
首先是唐末两任汀州刺史都是钟氏,二者还是祖孙。那便是汀州历史上赫赫声名的钟全慕与钟翱,二人为祖孙关系,同时又先后任汀州刺史。
歐陽修所编《新唐書》:“五月庚子王潮陷福州,范暉死之,潮自稱留後。......是歲,建州刺史徐歸範、汀州刺史鍾全慕叛附于王潮。”
也就是说在王潮王审之弟兄自光州固始入福建之前,钟全慕便已经是汀州刺史了。
《临汀志》中记载:“钟全慕 唐昭宗时为刺史,会王潮为威武军节度使,景福元年,全慕与建州刺史徐归范俱附潮。梁篡唐,封潮弟审知为闽王。审之喜全慕骁勇有谋略,分汀使世守之,孙翱。钟翱 生而雄武有膂力,善骑射,审之每奇之,继全慕为州都统使、刺史。审知卒,王氏子弟争国分守建、汀。翱归南唐,累官金紫大夫上柱国,卒赠尚书令。初,翱世守是邦,历年甚久,多创塔庙,捐田为粮。六邑僧舍,至今多奉钟令公祠云。”
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的史志,都能非常肯定一点,钟氏在唐代便已经是地方豪强之族,钟氏走的不是读书进仕的道路,事实上在晚唐时代这条路是不通的。南下的钟氏铁血山林,走的是实力封疆的道路。
而按钟氏自已的说法,则是这样的。
唐开元间汀州建立,大业间迁移至今之地,当时叫白石村,今天的汀州府城所在。迁州之初,白石村还是钟氏产业,官府取之,是否有交易,史稿未载,但这可能是汀州历史上最早的强行征迁了。
当时的钟氏拥有的白石村其实还是未开发状态,树大十围,数人环抱方可,而树上居住着山都,或者称三都。
这在清人周亮工的诗作中有体现,《夜登杭州城楼有感》:“异土临风须自慰,亲心万里苦相关。”他为此还在一边自注:“汀治初造,砍大树千餘。其树皆山都所居。山都有三种:下曰猪都,中曰人都,其高者为鸟都。即如人形而卑小,男妇自为配偶。猪都皆身如猪;鸟都人首能言,闻其声不见其形;人都或时见形。”
伐木开辟,当然是赶走原住民的过程,这其中的血腥,史书往往是一笔带过。但无法跳过的是历史上汀州原住民数度围州城的记载,同时无法跳过的是在汀州府城的西北角,自有汀州历史以来,便是钟氏墓园,直至宋明时期府城扩大,才将钟氏墓园包括进去。这也是后来长汀一中的门房与钟氏在清明之日总要大吵一架的原因,门房当然不知道人家的祖墓在此已经超过千年,而钟氏子孙在求进无门之后也只能就地焚香洒酒然后号哭而去。直到公元2020年之后,钟氏马太夫人墓才于屏山之南重修,其实汀人很难想象,这位钟家祖先太婆,是几乎所有东南钟氏的共祖,今天流布于世界各地的钟氏子孙,怎么也得有五百万向上吧。汀州府城的建设历史,差不多是半部历代中原移民向钟氏等更早到达的居民要求分割土地的历史,我这样说,可能不为过吧。
这样历史与族群口述之间便可形成印证,我原来对口述抱有相当的怀疑,但自不断发现的史稿所述,便不断明白,族群口述从来不会无因,这也是为何有些调查只看官方史书是盲人摸象,必须进行田野访谈才行的原因。
钟氏在钟翱之后,汀州地方上豪强人物便不再多见于史册,又或者见于史册的方式有些特别。原因有二。一是留居汀州的那些钟氏重新接受中原礼教科考,这表现突出的便是后世明代钟文杰、钟文俊兄弟在汀州府城中有官方树立的联名牌坊,读书替代了豪强的血性,但同样报效家国。二则是不愿接受中原“王化”的钟氏族人继续南下做他们的畲山儿,不赋不税,活泼自由,表现突出的同样是明代钟凌秀、钟复秀兄弟,你来欺凌,我便反抗,你有铁血,我有骄傲。
但我要说的不是后世的这些钟氏子弟的变化,而是要追溯回钟氏之祖钟全慕的来踪与去迹。
钟氏在口述祖先钟翱时,是非常笃定的,现今福建省长汀县濯田镇同睦村桐木坑有完整的钟翱居住的遗址,练文习武的遗迹,更有历代官方修建的钟翱墓。也就是说钟氏祖先钟翱是长汀出生长汀长大长汀终老的长汀人,真正汀州土著。但有趣的是他的祖父钟全慕,来历成迷。
史书上对钟全慕的记载仅止于上文史书中寥寥数句,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可以说是非常奇怪。不过晚唐风云诡谲,人物风起云涌,豪强崛起登台如戏剧,士大夫卑微如伶人,战火纷飞时多,著书立传时少,缺少记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不过钟氏族人自已却另有说法。
首先是来处,钟全慕是自处州来。
在很多钟氏的族内传说都流传钟氏自吴越之地迁闽地,钟全慕并不是少数,相反当时以鄞州(鄞-句章今宁波大部)和括苍(括苍八面)为中心的越地,水网密布,渔米丰富,很早发展了农业,农业人口密度一大,就会产生向外迁移,从鄞州(甬地)向处州(括苍)迁移,再由武夷山南一路向汀州,由武夷山北路一路向赣州迁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清代康隆时代,鄞州、处州一带因战乱失去人口,汀州、赣州又沿着这条线路人口反向迁移,这一正一反之间,便约略是两三千年以来由吴越而八闽的历史真相了。
还有一个就是记载于《嘉靖汀州府志》:“分野 汀州在《禹贡》扬州之域,(按《禹贡》云:淮海惟扬州。蔡氏注云:扬州之域北至淮,东南至于海。今按吴越闽广皆东南濒海之地。据蔡氏曰“东南至于海”,则闽越在扬州之域无疑矣。熊氏曰:闽粤虽上古未通,亦当在要荒之服。)......”也就是说汀州地域在上古九州分野中与鄞州、处州一样都是归扬州管辖的,而在习俗上,都是越人习俗,不过鄞州处州为吴越,而汀州所在为闽越、南越交界之南海国,可谓人种相近,地域相邻。
再就是去处,钟全慕晚年又回处州去了。
落叶归根,是华夏传统,所以这也合情合理。这也能解释为何在汀州只有钟全慕夫人马太夫人的墓和庙,但是却没有钟全慕的坟墓原因。另要加一句,钟氏一些族谱中给钟全慕定了907年-960年的生卒年,看起来很靠谱,其实很离谱,因为史书记载“昭宗时为刺史”,唐昭宗生卒年867年-904年,也就是说钟全慕在904年之前就出生了,且已经当上了刺史,如果要上推则昭宗登基的公元888年,是钟全慕做刺史的时间上限,但出生时间上限则还要再向前推二十年以上。厘定谱系的钟氏贤达,当以此时间为轴线。
为何我要将钟氏族群内部的“处州”传说单独拿出来说呢,这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个是上文所说,钟全慕不在汀州终老,所以汀州没有他的坟墓,这没有必要过多阐述。
二是汀州城的方言特点和地名特征。
长汀北部也就是汀北片方言以城关为中心,大同、新桥、铁长、庵杰、童坊、河田、策武、南山(除半溪峒),基本是一体的,尤其城关称谓母亲为姆妈,这与鄞州-处州的吴方言区母亲称谓高度相似。而长汀南部也就是汀南片方言,包括濯田、涂坊、宣成、羊古、四都、红山、古城(古城地虽北,但方言与汀南一致),方言迥异,同时并不这样称谓母亲,可谓是泾渭分明。所以可以推测的是长汀城关的汀北方言是最早的一批移民(早于唐末,迟于秦汉)带来的吴方言,又再受到历代南下的客家方言影响,形成的独特方言区域,而汀南方言则是更迟到达的移民(早于明清,迟于北宋)所携带形成。先到居民的以汀北府城为中心向东南南扩散,而后到的居民,他们沿着河走绕过群山和先有居民的区域,于是今天汀南汀北的方言分割带也便形成了。
再一个就是地名特征。
汀江之名起源很迟,至少是先有汀州才有汀江,而汀州之名则迟于长汀之名,先有长汀村,后有汀州。这些公案史书有载,不必争议,翻阅即可。
但是在汀江之命名之前,汀江这条江另有名字,那就叫做鄞江,和鄞州的鄞,同一个字。从何得知呢?
古代汀州的地方志书各朝都有编修。清代有《乾隆汀州府志》和《乾隆长汀县志》以及杨澜的《临汀汇考》。清前,明代则有《弘治汀州府志》(佚失)、《嘉靖汀州府志》和《崇祯汀州府志》。而明代之前,宋代则有《临汀志》(佚失,今本是后人从《永乐大典》中寻回),《临汀志》之前则是《鄞江志》(佚失)。《鄞江志》是目前我们可以追溯到的最早有名字的汀州方志,之前可能还有,但连名字我们都不知道了。《鄞江志》这个名字还是我们从一些古人的图书列表和《临汀志》的序言跋文中得知。
虽然此志佚失,但我们也因此得知汀江之前是称鄞江的,而且这个鄞江之名是用来通称汀州全境的。
那走访今天的汀州城,这个名字还有没有遗留呢?有的。
今天汀州城中,卧龙山便称为鄞山,而山脚的三元阁则称鄞江门,而今天台湾省的淡水还有一个汀州会馆,仍然按照祖地习惯,称鄞山寺。而今天红珠小区所在的山谷曾称鄞坑,对岸为鄞河坊。
如果钟全慕回处州终老是一个巧合,而汀人称母亲为姆妈是另一个巧合,而城中之山称为鄞山是第三个巧合,汀州境内主要江河称为鄞水是第四个巧合,那么这些偶然巧合就会结成一个指向:汀州最早的移民应当来自吴越之地。当然把这个指向再与上古时代汀州之地归属扬州,七闽地曾归属会稽相结合,一切就会变得偶然中有必然。
大体我的证明是:钟氏是汀州最早的居民,汀州最早的居民应当来自吴越之地,同睦坑钟氏即是中转站,又是南迁北返的新起点。这算是我与陈日源先生同游同睦坑之后勉强交的一张答卷吧。
所以此时我已经大体可作答,何谓汀州?
汀人自古崇敬河川朝拜祖先,故椒兰、山石亦常有神,因汀人肉身、精神皆与文化交厚,与天地往来。此汀州也。
在穷街陋巷,抚摩开元大历以来所有城砖加载之时光粗粝,便可感汀州自有文字以来之厚重。沿水南下,伐山建城,崇名慕血,豁达知命。此汀州也。
马太夫人高扬教子鞭,钟氏子执笔端正了小楷,拿笔的手也执剑卫护家国。陈剑擂起战鼓,鼓角声闻九皋,筚路蓝缕之兵民,站成北斗七星,建城立寨,拱龙山之麓,守鄞江之滨。陈轩与郭祥正吟唱酬答,“一川远汇三溪水,千嶂深围四面城”,桃花流水长如兹,千载而下空幽幽。此亦汀州也。
千秋同睦,钟鸣鼎食,流布万里,遥拜颍川。
此亦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