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向您介绍《小说月报》2018年第1期“开放叙事”栏目选载的台湾作家赖香吟短篇小说《时手纸》,并分享同期配发的杨君宁评论。
赖香吟,女,1969年生,台湾省台南市人,毕业于台大经济系,日本东京大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其后》,小说集《散步到他方》《雾中风景》《岛》《文青之死》《翻译者》,散文集《史前生活》等,主编《邱妙津日记》。
漂浮时间船舱里的瓶中信
——评赖香吟《时手纸》
文│杨君宁
在她密密连缀的文字针脚间,我们当可窥得又一位时间不惑症者的敏感与隐忧。若非在当时将某部分神经完全杀死,日后亦无从打往昔荒山里细细分拨出心茎叶脉。救亡图存之事,先从自身做起,急冻是为了保留延存翻转的可能。
二〇一二年五月,赖香吟《其后》的小型宣传海报张挂满台北各大书店,清丽女书,有如秽土转生,淡静的藕荷烟灰书衣,望之有哀感。书中人五月可会乘风归来?我掩卷独坐,却发现今日的台大活动中心,似乎仍与首章所绘形貌出入不大。一茬茬往来女生内,应也潜伏着某某与某某,悄然缔结为此世知心人罢。那天行坐走停,并未一鼓作气读至终章,却在鹿鸣堂前的木凳下,偷偷藏了半罐没饮完的梅子茶。当日栾树道中,秋色支离,连同舌底所余的甘沁,便构成了对此书的不完全初读印象。
赖香吟《其后》
再早两年,五月间,则是在一大型商场的地下茶座,捧读五月的日记,读到悲不能抑。只因那稚气犹存的儿童手写幼圆体,一行行天真所书的,都是未来畅想和自我规约,满纸饱涨到要泼洒出来的生之意志啊。但,会这样认真条列下来,是自知做不到罢,一反风相星座千里不留行的洒落常态,这般纸上拉扯,几乎可以直见挣扎之际的颈中勒痕。
同代同道同志,唯憾同条生不同条死。日本电影的常见措辞:会连你的那份一起活下去。然而这话一句双解:究竟是无聊赖侵占了他人的生命长度而不自知;还是一身两命,真的让逝者的意志作为当下生计的助燃剂,且烧之不尽呢?《其后》里不乏各种形式的借位、转义、语焉不详……这或许是为了自壮行色,甚至要借债到夏目那边去,与先行者互文,就像有了依偎之感,不再孤身行路。即使如此,她行文语气中,依然有难得的憨直不避。与其说《其后》和《蒙马特遗书》二者互文,不如言其是连通生死的交换日记更为恰切。一在故友身后追记,另一在己身远行前留言。小咏的温柔与五月的暴烈,抑或对倒?因不想成为五月的影子、从属者和未亡人,小咏遂选择了尽其所能还原五月的常态。平静的日常凝视之下,一切精细而真实。如同持镜对写,她们为彼此存真、留形,做了最好的命名。
“仿似日月静待,莫论愁与哀。”
邱妙津(1969—1995)
故而眼前这一封《时手纸》,也成了不意外的应有之物。赖香吟珍惜爱护其学养和私嗜,敷衍满纸同日本近代文豪的隔岸答问。东京喧嚣,蒲郡静远,作者借地逃遁的意图太过显豁。己身化入海边文学馆中,潜隐下来成为长年驻守的馆员。道不行,远游匿于馆。其核心情节“翻译”与“守护”的故事,使得《时手纸》成为漂浮时间船舱里内嵌的瓶中信。作者在意的是绵延不绝的翻译行为,与精纯译者之心,而非最终的转译结果。一如《翻译者》发皇心曲所言的:“我们全部都生活在一个翻译的过程里,不只是语言,连行为,连价值,连理想,我们都无法真确说出自己的心意。”
赖香吟早岁即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居于侪辈之前列,而后书写不辍,举凡《岛》《散步到他方》《史前生活》《雾中风景》,此时彼地两相融合,时空糊化状态中,道来情思悠悠。《翻译者》一书新旧作并蓄,却因有部分篇章旧约未解,陷入版权纠纷。重版出来之际,未久下架,初版即成绝版。她却淡淡言此书不成之后,短中长篇都有在写,仍抱持虔敬的文学使徒之心。从《文青之死》到《翻译者》,她显见也经历了理想信念的磨损之殇。九十年代流金不再,静好如胶彩画,俯仰之间,陈迹里都是用心的印记。守到末了关灯锁门之人,总是最后得到自由。
赖氏小说里若有人来的幽微情境,内含的常常是一种声音渐悄的独语:静谧、羞涩、缓慢。生于一九六〇年代的台湾“五年级”文学世代,烈的烈,浓的浓,有人行脚疾疾,有人殿后押队。一旦堂倾圮成庙,花盛放反常,就有了门外野风开白莲的凄怆。“用心如日月”,对呈友人与时代,她从未离开。
【作者简介】杨君宁,女,中国社科院文学系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著有小说合集《奥森巴赫之眼》。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特聘副研究员。
评论发表于《小说月报》2018年第1期
赖香吟《文青之死》
短篇小说《时手纸》节选
文│赖香吟
在这海边的文学纪念馆里,忽而度过了二十年光阴,是的,如您所想,因为对真实人生的不擅长,所以做着趋避世间凶险的工作。在这离您极端遥远的海边小城,孤单之类的事情,难免总是会有,也确实有段时间难挨,不过,如您之前经常说的:事情,过了瓶颈就会好转的。
您想必猜得到,这个馆内,工作人员不会太多,我和另一名事务员,清洁工,警卫安全人员,就是全部,至于机电等技术维修人员,则和蒲郡其他博物馆共享。回想起来,我来到这里,就是从当事务员开始的。当时的我绝料不到生命在此定着下来。如果您还记得,那段时间,正是我对文学感到厌倦的阶段,当您意味深长地对我提到某些书或作家,我甚至无礼地打断了您。尽管如此,当我实际来到这个以眺望海景闻名的城町——《无事之人》里宇多先生与按摩师的对话,相偕造访蒲郡的《细雪》四姐妹,《宴后》的新婚旅行——那些读过的字字句句,毕竟还是如松鼠般从我的记忆里跳脱出来,于漫天树丛之间灵敏俏皮地闪露它们毛茸茸的尾巴。
这间傍着竹岛海岸的文学纪念馆,是日本大正、昭和时期文人造访蒲郡的喜爱点。“啊,那是‘常盘馆’吧,皇族和电影明星出入的地方呢。”租屋邻近的老太太,听闻我的工作位置,露出少女仰望远方的眼光,怀旧叹息道,“当时可是只有像横滨、大津那样的大城市,才可能兴建这种接待外国人的观光旅馆呢。您这样的小姐,一定读了很多书才能在那里工作吧?”
我冷淡地否认了,关于蒲郡,留在我这不怎么适合闲聊的脑袋里的净是菊池宽、谷崎润一郎、志贺直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庄野润三这些名字,哪来什么皇族和电影明星呢。老太太说得没错,“常盘馆”的确是一间可以眺望绝佳海景的料理旅馆,不过,昔日建筑早已腐朽坏去,现今我所置身之处其实是以另外一间与“常盘馆”差不多时期的建筑物为模型而重建的,那是一间医院,有着美丽的白地蓝窗……
很有趣吧,医疗与文学,应了我们久远之前的谈话:您提及文学深沉的快乐,我便问:“为什么我们会因为这些不快乐的成分而感到快乐?”您说我像只追着自己尾巴跑的小猫。“是他们病了还是我们自己也病了?”我继续追问。
“文学即使有病,那也只是个过程。”频繁通信的年代,您如斯沉稳的字迹留在淡绿色的纸笺上。当时我不会喜欢这种说法,不愿意自己只被“过程”一语带过。那些年,您总希望我莽撞的直觉之心,可以在文学栅栏里得到一些驯化,您总宽容倾听我的抱怨,然而连这样的宽容也使我感到恼恨。为什么这么别扭?您会不会到今天仍然不明白呢?
因此,与其说我抱着对文学何等钟情浪漫的心情来到这海边的文学馆就职,不如坦承我是放逐自己,什么样的工作也无所谓的态度,馆内收藏的作家与作品,我甚至不怀尊敬。房屋中介带我在小城寻觅宿处,问话小心翼翼,约莫设定我如常见故事,是因为受了情伤或什么变故而带着绝望之心离开都会避居海边的女子,想必日日过着槁木死灰的生活,宁可吞忍房室光线阴暗,而不愿欣赏孩童嘈杂的孤荒之人吧。
没想到,二十年光阴。时光悠悠,这词语如今如此适合。您说过,任何词语皆有其生命,不过是我们误用、滥用因而折旧、扼杀了词语本身。我在此僻静生活,夏天温度高,湿度也高,常常感到闷热。进入冬天,虽有鸟群远从西伯利亚飞来此处过冬,但从西北边伊吹山方向来的季节风,刮在身上,有时,比我出生的北日本还要冰冷。
工作并不繁重,无非是基础的馆舍维护、档案整理。出于数据需要,我通读了不少造访蒲郡、也将蒲郡写入作品的作家们,好比:
谷崎润一郎,在狂风暴雨的战争之后特别安排《细雪》四姐妹到蒲郡出游,可是,现实中的他,选择在这儿与绝交多年的佐藤春夫和解,两人还一起去岐阜看了长良川的鹈饲,那是怎样的心绪呢?
三岛由纪夫,他显露几丝怪异感的爱情与婚姻,《宴后》这篇小说选择了到蒲郡来度蜜月。相反的,立原正秋的《船之旅》却让主人公在这里结束了婚姻关系。
山本有三,来到蒲郡静养(“静养”这个词,在我们文化里实在太浪漫了),借禅语写了小说《无事之人》,所谓不怀企图心地活下去,然而,那可是珍珠港攻击之后的时空呢,美丽海岸不时传来战斗机恶魔嘶吼般的声音……
我不得不承认,加上地景参照,我确实对那些文学多了几分理解,不,几分感情——感情正是在东京几年我作为一名文学之徒所失去之物——好比我于此地展开生活的初期,《无事之人》开场,那样一个浓雾的清晨之于我亦是常有的。早起未明,洗过脸,往海边行去,松树长得很高,浓雾中可以听见海面传来的浪声。到底该说生活先于文字,还是文字先于生活呢?没有生活,我不可能走出斗室,呼吸清晨让人心神舒畅的空气,但若没有那些文字,行走于浓雾海岸,我感到的可能只是人生的迷茫而不是海的永恒。许多黄昏,下班后,我依着志贺直哉写过的路线,越过竹岛桥,到三河湾的竹岛去,看看八百富神社,观察沿途草木鸟兽,思索有无可能也发现属于我的蜂与鼠和蝾螈。
志贺直哉《在城崎》,是写一个被电车拦腰撞上的人,这意外不仅使他身体受了重伤,也重组了他心灵的别扭。与此同时,他写了《和解》,那个长年想要与父亲直接对决,却被贬为“因痴情而发狂的有勇无谋者”——大津顺吉,愿或不愿,都得慢慢从执拗脱身,才能走向后来的《暗夜行路》。
写作经常是件与人生等价交换的事,这点使我感到残酷。
志贺的文友,另一位喜欢写蒲郡的谷崎润一郎(或许我得承认,没有人能像谷崎把蒲郡写得再明丽不过),在枯淡禁欲的日常里挖掘近乎施虐的色情,非疯不成魔地追求无垢,索求美之终极,又使我感到迟疑。
您过去总喜欢说那是因为我还太年轻的缘故,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希望能对您说得清楚些——使我迟疑的是,当善与美有所冲突,艺术似乎不惜选取恶来接近美:谷崎如此,田山花袋《少女病》贪恋青春美貌而落车身亡,三岛为金阁之美而犯下大错,亦是如此。啊,什么是美?什么是恶?什么粗暴?什么良善?所谓艺术或文学,要走到何等深处,怎样的谷底?在那儿,真会有使我们心服口服、涕泪和解的答案吗?我一直对这些问题感到迷惑且疲倦,说得更大胆些,恶,使我深深地厌倦了。
我是如此远离了您,以及您所声称的作家之路。即便书写之于我有那么一丝本能,可我将这本能予以禁抑,我畏怯这本能唤醒我的情感,亦不愿以之交换您的情感(情感的隐词或是爱,可如今它光泽已褪而配不上那个字吧),因我已隐约意识到,美与善的冲突,即使是您,也把握不住方向。这本没有什么,可当您轻松而优势地以文学辞藻来为心灵的不诚实多做修饰之际,我们之间最好的基础,便如薄冰般粉碎了。
蒲郡或许就是我的城崎,我甘于一个人,没有谈话对象(您想必读得出来这是志贺的词),别后,您的作品,于我,也变得陌生了。这样的话当然冒昧,之于如今您的大名也无关紧要,我仅仅只是位于海角的文学馆的管理员,微薄地尽着看守与推广的责任,这封信,说起来,不过是想跟您报告,关于本馆的一个制度。
作为一个与都会有着距离,规模也小的文学馆,为了能在全国数十甚而百计的文学美术博物馆名单之中被注意到,我们设了一个信箱,鼓励有意或无意走进海边文学馆的游客,给自己的家人、恋人、生命相关之人,写一封信,就算要写给自己也未尝不可。信的内容可能是到此一游或几句简单的话,但也有可能因为碧海蓝天围绕,执笔者忽而就有了写下什么的心情。
您或要问,这样一个信箱,有什么特殊呢?容我继续说下去吧。
海边文学馆,日日面对大自然的恒常,人再如何鲁钝也会兴起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感。再者,文学馆这样的地方,说来不也正是保存着时光河流里许多闪亮心灵所留下的话语吗?——我们想把这样的体悟与来者分享,因而决定让游客写下来的信并非立即寄出,而是依写者指定,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再行投寄,等待的时间里,由馆方善尽保管之责。
把今天的想法寄给未来,这是借用时光胶囊——将现在之物留存给未来——的概念。附带一提,当我查看时光胶囊资料,发现早从二十世纪,人类便颇为积极埋下好些时光胶囊(称为文明地窖),使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些胶囊里放了什么,而是当时人类预定的开启时间,竟是五六千年后!您看,人类野心曾经如斯张狂,相对而言,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着地球暖化、核电危机,早就没了这等豪气。
言归正传,海边文学馆内的信当然不可能埋入地窖,只是想借用时间的魔法。我们的生活日常,本就喜欢替未来预作纪念,举凡入学、毕业、就职、亲朋各种纪念日,无不细心工整写在记事簿里,好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所期待。本来只是一封到此一游的信件,我们让它加上时间元素,便跳出了一般观光地贩卖明信片、吊挂祈愿符的层次。参访者执笔写信,可能带着日后给收信人送上惊喜的好意,也可能怀着说不出口的感谢与歉疚,托时间缓缓慢慢将它送到对方手上。
这样的礼物,时光的幻术,我们将之定名为“时手纸”。
“时手纸”的制度,出乎意料,获得参访者好评,往外传播成了本馆特色,不仅来到蒲郡的观光客愿意绕过来看看,还有些人为了“时手纸”不惜远途来到蒲郡。几年下来,寄出去的“时手纸”甚至给本馆带来了预期外的故事。
比如说,我们收到谢函,说“时手纸”怎么样促成了他 / 她与挚爱的人有了深刻互动,或怎样使一个满面尘埃的人找回了自己,因为“时手纸”里写的正是当年他 / 她对自己的梦想。一名对职场感到倦怠的女性写了这样的信来:“几乎是不敢打开的心情呀,把‘时手纸’拿高高,让阳光穿透,看里头隐隐约约的字迹,那是十六岁的我呢。”
当然,也有另一类故事,比如说,收到信的时候,孩子已经长大,恋人已经分手,亲爱的对象已经缘灭甚或不在世间……
运作这么些年下来,成了一个老练文学馆员的我,已经明白时光是借着什么因素,把那片刻的写信举措变成了故事,如同做戏的人知道安排高潮,料理的人知道如何提味:那是恋情之分合、拆离与圆满,更甚生死,横亘发生于其间。您记得新世纪初被大幅报道的新闻吗?一对父母在爱女被杀害的七年后,收到了由爱女寄来的贺年卡:“新年好!爸爸、妈妈,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呢?我好想知道哦。”
您们现在在做些什么?那时我们又在做些什么?我们有这样一个对时光敏感而伤逝的文化,造化弄人最使人落泪。事情缘起少女儿时参加了筑波科学万国博览会主办的“时光胶囊”活动,指定于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将手写卡片寄给父母。
穿越始料未及的生死,贺年卡准时抵达了。时间的幻术让“时手纸”有了意义,让我们这间小小的海边文学馆孕育了故事。早期参访者多少带着好玩有趣的性质,但至近年,来到海边文学馆的人,并不见得是为了参观文学,而是要来放置一个属于他的时光胶囊,写信的人,渐渐都带些过分慎重的神情了。
许多次,我把参访者留下的信件分类、归档完毕,带上门,感觉有股沉重追在身后。许多秘密、倾诉、祝福一层一层裹藏于时间里,日积月累沉积于我们这间小小的文学馆。邻屋老太太依然不时和我谈论“常盘馆”,那是一个因为战争而面对生命总显得卑躬屈膝、善良微小的人物,当她听我说起“时手纸”,感叹道:“如果死去的丈夫也给我留下这样的礼物,那该有多好啊。”我劝慰她亦可自己来投寄一封信给关怀的人,她便说起离家的孙女,有垂暮之人的挂念,可惜,这蝼蚁般善良的小人物,对于字词那么羞怯,说过便打消了念头。
我想起以前的代笔人,也想起,作为一个“时手纸”管理员,我自身竟无任何想寄信的对象。我确实是抱着放逐之心来到此地,这是我对美丽蒲郡的羞愧。这地方已不再是小城,人工造就的游乐园非常阔气,各级观光旅馆也不欠缺。每到夏季,桥下浅滩挤满捡拾贝壳的亲子家庭,夜晚海面花火璀璨令人难忘,那也是文学馆最繁忙的季节,忙过之后,橘子熟了,便能稍静下来看书。
文学馆里,有个角落,把纸门拉开来,恰恰可以眺望竹岛,以及更远处无人居住的三河大岛,在空间介绍上,我们将它称为“疗愈空间”。文学馆无人来访的日子,我会在那儿坐些时候,眼前由西浦与渥美半岛所围成的水域,虽说是海却如湖面宁静,我怀想,那些曾在这里写稿的文人,也和我眺望着相同的景色吗?他们可曾抵达更多我所不能及之处?时光悠悠,我慢慢反刍他们写下的字句,有时,忽然也就心领神会了什么——这何尝不是“时手纸”?一个心灵在过去时空,留给我的字字句句,前行者留给后来人的信。
我就这样留下来了。前些年,老太太过世。我拈起砵里的碎香,诚心诚意向她道别。走下阶梯,望见远方的海,这世间,什么令人厌恶,什么又是返璞归真,我逐渐可以指认出来。我越来越少想到您。在这间小小的文学馆,似乎,我终于得以跳过了您,归返文学的怀抱。是的,怀抱,这类词语,在以前,我是不用的。
某个刮着伊吹风的日子,海边文学馆的门被一位行色匆忙的男士推开了。他以略带口音的日本语,向我们请求一封九年前他在这儿写下的信。
……
摘自短篇小说《时手纸》,作者赖香吟,原发《上海文学》,《小说月报》2018年第1期“开放叙事”栏目选载